独孤善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昨日似乎无意中说了些让你伤心的话,哥哥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是我们重要的家人,依旧是我疼爱的妹妹。”
独孤伽罗的眼神一闪,似满不在乎般笑道:“三哥多虑了。兄弟们都娶妻生子,我知道三哥多了许多顾虑。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有我的子女,我知道三哥的难处。三哥也不必多想其他,只管在长安城里住着便是。”
独孤善面上笑着,心里却在叫苦。
他也想带着一大家子人安生地住在长安城里,不必再受蜀地的那番苦,可伽罗肯,杨坚不肯啊!
独孤善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昨日回去之后,我与你五哥和六哥商量了一下,你的三个弟弟是指望不上了,他们是在蜀地长大,不懂朝堂上那一套,我们三个虽也是大不如前,你若不嫌弃,我们就助你一臂之力。”
闻言,独孤伽罗笑容温和地看着独孤善。
他们这是决定入朝为官了?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难道是昨日那罗延去与他们说了什么?
不论如何,隔了这一夜,独孤善的话在独孤伽罗听来总是要打些折扣的。
“多谢三位哥哥,若有三位哥哥帮衬,我才真的安心了。三哥虽说弟弟们没有才能,可也要让他们见见世面。这些事我会与夫君再商议,三哥放心吧。”
独孤善点头道:“也别太任性,叫妹婿为难就不好了。”
独孤伽罗笑道:“我知道分寸。快到午时了,三哥留下来吃顿饭吧?”
“不了。”独孤善依旧是拒绝了独孤伽罗的挽留,尤其独孤罗还在这里,“你五哥和六哥还在等着呢,我得回去给他们通个信儿。”
“也好。”独孤伽罗也不强留,“那我让人送三哥出去。”
独孤善起身,又嘱咐了独孤伽罗几句,才由洛生引着离开。
独孤善一走,独孤伽罗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洛容心疼地走到独孤伽罗身边。
“夫人,您……您别往心里去,三郎君也是在蜀地吃了太多苦,苦得怕了。”说出口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八成都是能看出来的,洛容也看出如今的独孤善再也不是当年全心向着独孤伽罗的独孤善,只是洛容也不能往独孤伽罗的伤口上撒盐,就只能这样干巴巴地安慰着。
“我知道,”独孤伽罗叹道,“我在长安,再孤单也还有那罗延,还有儿女,还有昭玄,还有其他人支撑着,无人敢欺我,无人敢骗我,可哥哥们在蜀地无依无靠,经过这些年,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我知道……”
就算清楚地知道,可她还是伤心。
沉默半晌,独孤伽罗展颜一笑,道:“罢了,兄弟们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长安,我已是心满意足,只要他们过得好,我也不奢望其他了……陪我去看看大哥吧。”
“好。”洛容扶着独孤伽罗站起来,主仆二人慢悠悠地晃去后院,找到正在陪杨勇和杨广嬉闹的独孤罗。
“阿娘!”最先注意到独孤伽罗的是杨广,“阿娘,你看舅父好厉害!他能把箭射到那么远!”
独孤伽罗长舒一口气,笑着走过去,揉乱杨广的头发:“那你有没有问舅父是怎么做到的?”
“有!”杨广声音响亮地回答道,“我跟哥哥正在向舅父请教。”
独孤伽罗眼中的笑意更甚。
独孤罗看了看独孤伽罗,突然将手上的弓箭递给独孤伽罗,笑道:“你也会吧?”
看着独孤罗递出的弓箭,独孤伽罗犹豫了。
她已经好多年没碰弓箭了,总觉得生了孩子之后心里已经没有那种戾气和魄力了,可今日看到弓箭,独孤伽罗却有些跃跃欲试。
“阿娘会拉弓吗?”杨勇一脸期待地看着独孤伽罗,“儿子从来没看过阿娘拉弓。”
倒是常见阿爹拉弓,以前还觉得阿爹很厉害,可今日见到舅父拉弓之后,就觉得阿爹的技术实在是……
又揉乱了杨勇的头发,独孤伽罗笑着接过了弓箭,一摆起架势就恍然忆起了许多曾经的事。
将弓拉满,瞄准,放箭。
咄的一声闷响,羽箭破空飞出,稳稳地扎进九环。
“阿娘好棒!”杨勇和杨广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靶上的羽箭,而后满目崇拜地看着独孤伽罗。
放下弓,独孤伽罗不满地撇撇嘴,道:“到底是比不上年少那会儿了。”
独孤罗哈哈大笑道:“在我面前,你个小丫头片子还装什么老成?你可知道这把弓、这个距离,便是男儿也很难正中靶心。”
那箭靶是独孤罗应两位侄儿的要求特地推远了的,是两位侄儿想要看看他到底能把箭射出多远。
将弓箭递给杨勇,独孤伽罗略有些俏皮地对独孤罗说道:“大哥应该出去打听打听,我可一直都是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闻名长安的。”
“哈哈哈哈!好!巾帼不让须眉好啊!”独孤罗抚掌大笑。
笑过了,独孤罗问独孤伽罗道:“你三哥呢?”
独孤伽罗脸上的笑意一敛,垂下头道:“他回去了。”
独孤罗的眼神闪了闪,抬手拍了拍独孤伽罗的肩膀,而后先一步向别处走去:“别放在心上。”
独孤伽罗转身,与独孤罗并肩,淡然笑道:“恩,我知道。亏欠了他们这么多年,如今我只想他们过得好。”
独孤罗叹息道:“没有谁亏欠谁,有的时候是世事无奈,有的时候是各为私欲。家里的事情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父亲死后,远去蜀地未必是祸,留在长安也未必是福,你怜惜他们所受的苦,他们也该知你受的累。”
独孤伽罗沉默下来,半晌之后又开口问道:“大哥怨过吗?作为独孤家的嫡长子,大哥是该跟随父亲建功立业的,是该继承父亲的爵位衣食无忧的,可却在北齐困了半生,大哥恨过吗?”
独孤罗轻声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本应该,人各有命吧。当年我若不留在北齐,父亲就不能追随□□皇帝打到长安,也就没有受人敬重的卫国公,那之后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若是那样,我与父亲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就又要另当别论了,哪还能有你如今的风光?”
“瞧着风光罢了。”独孤伽罗浅笑,“我也是感激大哥为独孤家的荣耀所牺牲的一切,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大哥,我很开心。”
独孤罗大小道:“年近半百还能得着这么个可爱的妹妹,我也很开心。”
“谁可爱?”杨坚从一片小树林的另一边转过来,浅笑着看着独孤伽罗。
☆、第 169 章
五王入京,过场的应酬之后,杨坚在相府里办了一场鸿门宴,而这一场鸿门宴,杨坚是明令禁止独孤伽罗参与,而用来将独孤伽罗困在后院的理由则是杨勇和杨广需要人保护。怕两个小子拖不住独孤伽罗,杨坚还将陈冲和女儿杨丽华叫来陪着独孤伽罗。
这一夜,独孤伽罗的晚饭就只喝了一碗粥,而后便坐在窗边,望着越来越昏暗的外面,而这昏暗之中,前院明亮的烛光照亮了一小块天空,微弱的光晕透着家的温馨,而今夜,这份温馨瞧着隐隐泛着红光,藏着血的颜色。
“陈冲。”独孤伽罗望着窗外,低声开口。
“夫人您说。”虽然是跟杨丽华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可陈冲始终无法坦然将杨坚夫妇当成是他的岳丈和岳母,总觉得哪里很奇怪,因此还保留着曾经的称呼,一直没有改。
“都谁在那罗延身边?”
陈冲一怔,转头看向杨丽华,见杨丽华点了点头,才回答道:“高大人、侯莫陈大人他们都在相国身边,另外还有相国先前招揽的一些武艺高强的门客,都是相国信得过的人,而且有高大人把关,不会有问题的。”
独孤伽罗叹息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
杨丽华也担心,可比起不论如何都十分担心的独孤伽罗,还能清醒地分析局势的杨丽华要镇定许多。
“阿娘不一直都说阿爹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吗?何况还有高叔叔在。”
杨坚是个果断的人,可从政经验少得可怜,以至于偶尔的果断会稍欠考虑,以至于有些莽撞。而高熲却是与杨坚刚好相反,考虑事情极其细心周到,但也因为这份周到而过多顾虑。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刚刚好。而若高熲不在,与高熲的思考方式十分相像的独孤伽罗又能从旁弥补杨坚的不足。
自从懂得了政治之后,杨丽华就觉得她的父亲真的是一个幸运到极点的男人,围在他周围的人都刚刚好弥补了他所欠缺的那部分,而他的果断却恰恰是如今的时局下最需要的能力,若换做别的时代,那她的这个父亲八成是要庸碌一生了。
“我知道。”独孤伽罗又叹一口气。
知道归知道,可还是会担心。再者说,若她真的能一点儿都不担心,那她也该考虑是不是要换个男人了。
一直寂静无声的前院渐渐传来喧闹声,这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乐伶舞伎的柔情蜜意。
独孤伽罗的两手搭在腿上,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如同一座石雕一般望着前院上空暧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