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一个路口时,命辇官往右转。
“你要去哪?”朱骁坐的是另一架肩舆,此刻忙喝住辇官。
“我想走走。”打断他的话:“陛下先回去歇着,臣妾一会就回来。”
“我……”
朱骁有心跟着,可是见了阮玉的脸色……小玉今天很高兴,他还是,算了吧。
阮玉的肩舆悠悠的远了,朱骁行在另一条路上,走了一会,仍忍不住的转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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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阿袅提起,阮玉真懒得来这冷泉宫。
或许在别人眼中,她是胜利者,可以尽情嘲笑温香。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给她带来多年苦痛的人,即便自己胜了,但是看着她,哪怕只是想起,心里也不舒服。
因为这个人,代表的是她那段离别的岁月,一段她不愿回首的过往,虽然现在她很幸福,然而只要忆及那过去的五年,她就满心茫然,甚至会怀疑她现在所拥有的只是个梦,否则怎会这般美好?而且温香就如同恶魔般疯狂,谁知道这个梦有朝一日会不会被打破?
不能不说,她,也是有阴影的。
温香大概也意识到了,所以即便身心残破,却是反过来嘲笑她,各种咒怨。
或许,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根本就没有胜利者。
所以,她不想见到这个女人,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人家当做不存在,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
只是今天,她还是来了。
肩舆停在冷泉宫前的白石路上。
阮玉走下来,让宫人在原地等候,包括绿翘都不允许跟随。
绿翘唇动了动,又抿紧,眼中现出挣扎。
阮玉心中怀疑更甚。
叩了半晌宫门,才有人应声。
沉重的大门吱扭扭的打开,带出一股沉朽的气息。
门缝处,嵌出一张苍老的脸,浑浊的目光打量她一番,颤巍巍的俯下身子:“奴婢参见皇后。”
阮玉来的次数不多,但这里的宫人都认识,为了预防温香搞出什么意外,用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嬷嬷,而这位老人家……是怎么回事?
“皇后不必入内,这里刚死了人,不干净,小心冲撞凤体。”
死了人?
谁死了?
心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也不用她发问,老嬷嬷就半闭了眼:“那位温姓姑娘死了……暴病。”
阮玉张了嘴,却没有发声。
“这人呐,早死早托生,尤其还是她那样的,只希望来世能重新做人吧。”老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就要把门关上。
第185章 一了百了
“等等,她真的……”
老嬷嬷看了看阮玉撑住宫门的手,咧嘴,笑得神秘而阴森:“不错,她死的时候,奴婢就在跟前,眼睁睁的看她咽了气。皇后若不信,人就在偏殿停着。只是死状恐怖,皇后莫要吓到……”
“不,我不是……”阮玉不知该说什么,嗫嚅半晌:“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皇后册封的第二日……”
果真……
阮玉指尖有些发凉,几乎想立即飞回去。
老嬷嬷已经打算拉开宫门了。
“不……”阮玉制止了她:“我不想进去。”
老嬷嬷意味深长的睇了她一眼:“人死了,一了百了。对死者如此,对生者更是如此。皇后还是年轻,将来这事见得多了,也就不会这般大惊小怪了。”
将来?见得多了?
阮玉忽然打了个哆嗦。
宫门沉重叹息着合拢了,阮玉依旧站在那,对着门扇上的兽首发呆。
身后传来辇舆的吱呀声响,有人跳下地,向她走来,脚步一轻一重。
他的腿平日里看起来也是好的,只要一着急就这样。
那脚步声急急赶过来,站住,良久,方低低开口:“我不是舍不得她……”
不是舍不得弄死她直留到现在,不是舍不得埋了她的尸首以求睹物思人。
“我只是……”
留着她,是想证明五年前那一幕,五年中这一切,证明他是清白的。停尸在此,是想告诉你,她死了,真的死了。
可是他要怎么说?
这个女人,不仅压在她心上,也压在他心上,如今死了,还横亘在他们中间,是要阴魂不散吗?
“其实,我不爱杀人,只是……”
温香是制造他们当年离别的祸端,可若不是他的大意,又怎会让她得逞?温香该死,可是他呢?
那道疤,不仅刻在小玉身上,更刻在他心上,他都不知自己该受怎样的惩罚,五年的离别已足够残忍,难道还要……
“我知道……”
朱骁忽然听到前面的人这样说道,不待他思考她到底知道了什么,那人忽然转身,扑到他怀里,仿佛泄了一切力气般说道:“我知道。”
他的心口忽然有些发烫。
“我们走吧。”
朱骁点头,拥着她转身。
“我要你抱着我。”阮玉闭着眼,脸色虚白:“我的腿都软了,走不动了。”
朱骁一笑,横抱起她,向着辇舆走去,脚步渐渐变得坚定。
阮玉真的卸下所有力气,将全部的自己交到他手里。
在辇舆调转的那一刻,她扭了头,望向紧闭的宫门。
朱骁是心软的,也正因为这份心软,当年夹在她与卢氏之间左右为难。但不论是因为孝道还是因为恩义,她都别无怨言。
他这人,关键是重情重义,否则尹金那般剽取了他的身份,还对他斩尽杀绝,他只为一句承诺,亦不做还击,而待他重掌风云,明明可以将尹金击杀于尺寸之间,他依旧是放过了,为的就是,他们曾经是朋友。
对于温香,若说还有情意的话,也只是念在他们都曾经是春日社的人吧,那也是一份美好的记忆。
不杀她……的确,他不爱杀人,他也曾说过,有一种活,比死还可怕。可是当他看到那道伤疤后,他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她不知他当时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挣扎,不过那位老嬷嬷说得对,死,于死者是解脱,于生者,亦然。
原来这么久以来,她都是希望那个女人死的,只是她说不出,做不到,而这个男人,成全了她虚伪的善良。
至于将来……
谁知道呢?是他继续维护她的善良,还是她将自己历练成一把刀,然后真的去见怪不怪?
此刻,都不愿多想。
这个男人身上有她喜欢的龙楼香的味道,多年不变,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只为这一刻的温馨。
朱骁能够感受她的如释重负,心里酸酸的。
他长吐了一口气。
今后再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心道,然后见她长睫一颤,似乎就要睁开眼睛。他压下唇,深深印在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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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前,开皇宣布罢朝七日,带着皇后,外出游玩去了。
其实这个决定也不算突然,早一月,内务府跟工部就开始准备了,御林军也有调动,京城上下开始查检戒严,然后在一个阳光清透的早上,明黄耀眼的仪仗整装出发,一路迤逦的直往城外去了。
阮玉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只觉嫩嫩的如同果冻般可爱,再看阳光播洒道道金芒,像最轻盈的纱,在枝叶上跳舞。风迎面吹来,牵引她的发丝,将属于这个季节的微凉的清新渗进了她的衣褶,她的心间,整个人都跟着变得透明,几乎可以飘起来。
朱骁看着她眼底的喜悦,唇角缓缓上扬。
他的小玉是回来了,可是在宫里这些日子,人就好像上了锈一般,即便尚仪局的嬷嬷不在跟前,她也处处要求自己做得合乎规范,更何况那几个嬷嬷自以为有了用处,更加的有恃无恐?
那日下朝早了些,刚走近宫门便听见白嬷嬷在殿中拿腔作调:“皇后娘娘,这路可不是这么走的。早年哪怕是落选的小主亦知规知矩,若是像娘娘这般,这宫里的任何一个位分,怕是连肖想都不可能呢……”
“可不是?”赵嬷嬷立即帮腔:“行路的姿势只是基础,听说皇后当初也是有宫里的老人儿调|教的,可怎么……”
嗤笑:“更莫说琴棋书画了。皇后娘娘,不是老奴说您,这乡下来的,若想脱去那身土味,这么个练法可是不成的……”
他大步进门,正见阮玉顶着厚厚一摞书在两位嬷嬷的训导下走路。
肩上还各置一只盛满水的碗,水面晃动,仿佛就要泼洒出来。
日光很晒,汗水自她发间滑落,布在颈子上,颤颤的亮。
两位嬷嬷身板挺得笔直,一唱一和的大惊小怪。
他突然怒吼:“都给朕滚出去!”
两个嬷嬷还要狡辩,他立时踹了桌子:“这是朕的皇宫,是朕的天下,朕的皇后想怎样便怎样,她就是棵草,也容不得你们作践。更何况朕的皇后是天上明月,举世无双,也是你们这种杂碎能够仰望的?”
那一天,他发了很大的火,差点裁了尚仪局,还是小玉苦苦相劝才罢手。
他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不在小玉身边的时候,她的日子竟是这样过的。
他将两个嬷嬷赶出皇宫,又上下敲打了一番,还告诉小玉:“该心狠就心狠,这群东西,你只要弯一弯腰,她们就敢爬上来。”
可是他深知小玉的性子,而且他发现,小玉对眼下的生活很满足,她的要求越来越小,整个人也开始变得苍白,笑容也开始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