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对皇帝总是有着些不同的寓意,但是得到这般厚爱,还是让袁太监有些惶恐,他是看出长子未必能为,才想着让幼子多添光彩,以后也要为自家光耀个门楣,却没想到会引得皇帝这般护短。
一边惶恐,一边又是得意,若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长生小小人儿,哪里能有这般福气?
这样想着,回去了少不得又把王平拎到身前教导了几句,现学了些简单的规矩,见得他做事条理分明,一点儿也不像不懂事的五岁孩童,甚至比着七岁的袁孝承还要稳重些,心里头又格外满意,模糊有个念头,以后的荣耀怕都是要从他身上得了,自此,也愈发上心。
待见了皇帝之后,果然讨得龙心大悦,特特赐了一套书籍下来,又有各色物品若干,喜得袁太监眉开眼笑,终于体会到儿子有成是一种怎样的喜悦。
袁孝承开始不服气,但因为见过之前那些搞小动作的孩子是怎样下场,他也不敢乱来,老老实实跟着学了几日书,终究比不得袁长生,再见对方并不因自己学问不好而鄙薄,态度如初,他又自觉地惭愧,矛盾来矛盾去,自个儿别扭了两年,想通之后虽还是不喜袁长生,但也能做到不嫉恨不报复,心态平衡了许多。
袁太监头一回养子——再没想过当了太监之后还能有传宗接代的儿子,比别人家的父亲还要用心许多,早就关注着这两个,虽然一开始对袁孝承无可无不可,只当是个能逗自己开心的宠物,但这两年“父亲”下来,也不是白叫的,倒也看出这孩子机灵是机灵,心性却还不歪。
一时庆幸自己选的儿子不错,一时又暗暗找了人开导袁孝承,不让他走了歪路,跟自己兄弟干起来。见得有了成效,心里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忍不住在皇帝说起类似问题的时候显摆了两句,却是触动了一件大事——立储。
皇帝共有五子,都不是从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也没有一颗心的道理。占长不占嫡的,占嫡不占长的,母贱子贵的,母贵子贵的,再有个母妃出身平平,自身却颇为受宠的幼子,如今也有十几岁了,眼看着也是要入朝了,那早就不够分的权力,又有哪个肯分?
明面上看着还好,但鼓吹立储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且不说这几个皇子一个个都招兵买马让大臣们无所适从,大臣们想要皇帝一个指向标。就是这些皇子们的内斗也是愈发显出痕迹来,让想要做事的大臣们也畏首畏尾,不敢动弹,希望能得一个明确的太子,平了这些纷争。
但皇帝,可还没有这个意思,他还没有准备把这江山和朝政交给他人,所以……无论说什么,都是要得罪人的。
且本朝皇帝英明,大臣能干,断没有一个太监说立储的道理,袁太监留着冷汗把这话题敷衍过去了,以后却是再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儿子的事了。
皇帝这两年愈发清闲了,从一日一朝到三日一朝,五日一朝,如今十天半月的,若没有大事都不再上朝,又不肯立储,早让那些大臣坐不住了。
不时有人探问消息,还有那往日对自己不屑的带着礼问到自己头上,袁太监大略能看出些皇帝的意思,但也知道这话不能是从他这里透出去的,索性什么都不说,也不见外人,只把这种打法来人的事情交给了管家。
袁孝承对此有些兴趣,时而会去旁听一下,若有听不懂的,便回来跟王平学舌,从他这里得个明白。
“我见那官员明明对管家说话客气,可转身却是一副鄙夷模样,当我看不出来,实在是讨厌,他怎么这样?明明是来求人的……”
太监这个职业对袁孝承这个真正的九岁孩子来说,只是安排在皇帝身边的官员的统称,具体说不出什么来,而他还小,又经过流浪生涯,对家宅之中没有主母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自在于少人管束。
父亲白日要进宫,白日里若有什么事情,他就是一家之主,管家也要跟他回一声话的。这种感觉太好,让袁孝承也慢慢学着理事了,对这些人际关系也就多了一份兴趣。
“他心里头看不起父亲,又不会掩饰,自然如此了。”王平这般说着,心里却想,那位官员未必是不会掩饰,只苦于没想到有这样眼尖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罢了。
见袁孝承还是不解为何看不起,解释道:“父亲是宦官,与那些科举上来的官不是一道,就好像有些人出生好些,什么都唾手可得,有些人则要自己一步步辛辛苦苦去攀折,方能勉强不饿死,为了面子,便道自家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瞧不起那唾手可得的,却不知道,那唾手可得也要先唾手呐,只难易不同罢了。”
这些当太监的都是自小就入了宫,那时候知道什么呢?男女都未必清楚,便先受了一刀痛,挣扎着在宫中求存,等到以后明白了失去什么,也已经晚了,没有回头路可走,还不像那些官员,若是不喜欢做官了,辞了就是了,他们却是辞也不能,完全不能自主,这也就难怪有些人会在掌权之后心理变态,非要折腾别人不可了。
据王平观察,他如今的养父袁太监还算是个好的,这或许也因为本朝的皇帝比较强势的缘故。皇帝一旦强了,此长彼消,这等依附着皇帝得到权势的太监就不会作乱,宛若缠树的藤,老老实实地攀附着,好似忠犬。
反之,纵然藤蔓一时猖狂,甚至夺取了树木的养分,却不知逼死了树木之后,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袁太监好似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对皇帝忠心耿耿,也并不弄权。如此,也让王平安心多了,他可没准备成为犯官家属,即便太监一旦犯罪,连犯官都称不上,但对这个家来说,他就是树木,而他们则是藤蔓,自然会希望树木好,直到藤蔓长成树木的那一天。
“老爷……”管家看着不准备走入的袁太监,低声询问。
隔着一层窗纱,里头孩童的声音朗朗可闻,袁太监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放轻了脚步转身走了,时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走路都跟猫一样,该不出声的时候安静得很,里头的两个孩子并没有察觉。
“你瞧着我这两个儿子怎么样?”适才听到那一番话,袁太监又是感触又是激动,忍不住问起了管家。
“自然是好的,大少爷孝顺老爷,二少爷也知道体谅老爷辛苦,又是聪慧有加,必能光耀门楣的!”管家捡了好的说,夸得毫不违心。
“我还当他们是不知道的,没想到……”两个孩子自接来了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都应不知道才是,却没想他忽略了幼子的聪明,只不过见了一回皇帝就什么都知道了。
袁太监不知道王平知道得还要早,这般想着,又想到那孩子去年知道自己膝盖疼给自己做的药膏,因是孩子的心意,他便大胆用了,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效,今年天冷,膝盖都没再疼过——自学医术能到这般,怕是太医院的那些个都比不过吧,每每想到此处,袁太监都是得意不已,他这是运道啊,才能有这般伶俐孝顺的儿子。
一想到这样的孩子是自己的儿子,心里头的喜悦又多了一层,转头就吩咐了管家送了反季的水果去。那是皇上赐下的,他还未曾吃,便先给了那两个,也是一片慈父心肠了。
及至看到那果子被孩子们送到自己桌案上,那一颗心更是多了几分柔软,把往日的用心又多了几分,只觉得此生有靠,养老有望,少不得又把旁的事多谋算谋算,愈发谨言慎行了。
第144章
太康二十四年,时年五十有七的皇帝愈发痴迷于丹药,求仙问道之心益发坚定,这六七年中竟是再没有一天上朝,朝政大事尽皆委于朝臣和太监之手,但这个太监之中却并不包括袁太监。在其他太监渐渐越权,日益威风的时候,他不仅没有跟着越权,反而更加收敛,愈发得皇帝喜欢。
“一个个的,只怕都当朕老糊涂了。”
五年前新建的广域园中,胡子花白的皇帝躺在竹榻上,有宫女在一旁摇着扇子,缕缕香风袭来,配着周围花木缤纷的景致,再有那冰盆子里缓缓散发的寒气,竟似瑶台仙宫,让人悠然神醉。
自这个园子建好之后,皇帝就再没进过皇宫,自然也就没有去上过朝,若是朝中有事,便是太监或者朝臣携带奏折来往,同园子一起新建的驰道倒是方便了他们。
袁太监听得这句抱怨,只在一旁虚应了一声,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他最了解这位,面子上肯放手必然是因为早已抓紧了里子,那些朝臣太监,又有哪一个能成为他的对手,不过是他手中的虫,该碾死的时候,一根指头就够了。
想想前些年那位“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二皇子是怎么没的就知道了,就那么一位嫡出,还真是狠得下心。
所谓的“逼宫谋反”之说也就是哄哄外头的那些朝臣,那一夜的火只不过点了一个废弃的宫殿罢了,而刀兵则都是冲着二皇子去的,连他身边的侍卫队都是皇帝派过去的,他又哪里有什么自己人来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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