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顿午饭下来,众人皆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旁人不知如何,倒是洪萱一顿饭吃的十分自在,有种在江州时候谈笑自如,亲近自在的熟悉感觉。上首的老夫人杨氏看在眼中,不觉微微一笑。
她也是今儿上午听贴身丫头连翘提起的,说屋内的丫头去请双林苑的主子过来用午膳的时候,偶然听见双林苑里伺候洒扫的丫头悄然议论,大房的主子们用膳的习惯与府中不同。早膳的时候是摒退了伺候的人,自己添饭盛菜的。而且席间只闻得里头隐隐有说话之声,好像也并未有食不言的规矩。
那些个洒扫的丫头只把这件琐事当成茶余饭后的新闻来说,到没有什么用意。只是听在杨氏耳中,不觉细细沉思,会否是府里的规矩太死板,让大房一家的不太习惯。
杨氏深知理国公府如今的局面,外面看起来赫赫扬扬的,其实内囊已尽,不过只剩个空架子罢了。若没有洪贵妃这一脉的荣宠加持,恐怕再过三二十年,这理国公府将彻底离开朝堂,沦为京中二三流之功勋人家。到时也不过是借赖着祖辈虚名,混个不愁吃穿的前程。
可是杨氏自幼嫁入理国公府,嫁给老国公的时候,
正值理国公府最是宣扬显赫之时。杨氏是亲眼见着理国公府时何等鲜花着锦之盛世,如今且叫她眼睁睁看着理国公府一天天败落下去,她又怎么甘心。
所以当她得知新皇登基,异常宠爱洪贵妃时,才不顾一切,借由亲戚情分,请了旨意,执意将人从江州接进京中,接进理国公府。就是想凭借着这房人家,拜拜宫中的真佛,哪怕是走外戚之路,也得让府中子侄辈有个能拼一拼的机会。
如此,她也不枉当了一回国公夫人。
洪萱性格粗犷,且从未经历过这等大户人家的生活,并不能体会老夫人杨氏的一番辛苦。可是孙氏却是从小长在大户人家的,她的亲姐姐又是当朝太皇太后,历经了三代皇帝,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见过。这等微末心计,看在孙氏眼中,自然不觉如何。
只是她随老爷在江州二十来年,纵然如今回了理国公府,可是二十年物是人非,这理国公府对于他们这一房来说,也不过是有着骨血相连的亲戚罢了。于他们自身,终究不过是外人。
看在老国公的份上,孙氏觉得若理国公府的子孙当真成器,她不防在利索能力时,帮扶一把。可也仅限于如此罢了。她不会参与到理国公府各房的纷争,更不会将理国公府的前途强压在身上。
所以她私下觉着,理国公府众人很不必如此态度,如此迁就退让,反而让她难以心安。
毕竟礼下于人,必有重求。届时理国公府所求的一切,又是否是他们这一房能担待得起的?
孙氏默然,转头看了一眼还是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的洪萱,更是心中叹息。
只觉得重任在身,她须得好好调、教一下女儿了。
☆、第十二章
三日一早,是洪赋一家入宫觐见的日子。
这日天将五鼓,长房四人并理国公府老夫人杨氏便已穿戴整齐,准备入宫觐见。
杨氏乃老国公之继夫人,女子出嫁从夫,因此杨氏的诰命乃是一品夫人。按照朝中祖制,杨氏合该乘坐八人台大轿入宫。而洪赋一家虽是洪贵妃之亲眷,然则先帝在位时被贬为罪民流放江州,如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洪赋一家得以回京,却也不过是庶民身份。
既为白身,则无权享受理国公府的待遇。遂只能穿戴整齐,坐府中马车赶至宫门外头。
只等着天色大亮,宫门开禁,才能在宫中侍婢公公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过长长的宫道,往两宫太后并洪贵妃住的永宁宫请安。
洪赋一家抵达宫门外头的时候,只见前头还立着别府的车轿。洪萱从偏远江州而来,见识浅薄,并不识得前头的车轿是谁家的。不过想想今日乃初六日,本是后宫妃嫔家眷入宫觐见的日子,那边的车轿既然能在这种时候停在这儿,也应该是宫中哪位贵人家眷。
孙氏见洪萱满脸好奇的打量着外头,也不觉凑了过来,细细看了片刻,向洪萱轻声说道:“那是内阁大学士吴文曦吴家的车轿。吴家的长女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看来,她们今儿也是来觐见皇后的。”
洪萱闻言,不觉暗暗咋舌,开口说道:“那与咱们家岂不是狭路相逢了?真是冤家路窄。”
孙氏闻言,轻轻啐了一句,低声呵斥道:“休要口无遮拦。”
洪萱吐了吐舌头,冲着孙氏撒娇道:“我也只在娘亲跟前随便说说,到了外头,我断断不会胡说的。”
孙氏用指尖点了点洪萱的额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子,宫中大门打开,众人立刻下了马车,准备入宫觐见。那吴家那边的人瞧见了理国公府的车马,并孙氏等人,不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冷冷的看了过来。
一时有宫中婢仆前来接人。因吴氏乃是正宫皇后,其母入宫探视,有宫规祖制恩典,可乘坐轿辇入宫。前来接吴氏家眷的宫俾便写着一辆轿辇缓缓行来,吴家众人见状,自觉扬眉吐气,很是骄矜的看了理国公府这边一眼,其中一位年约十四五岁,容色俏丽的姑娘扬声说道:“这才是宫规祖制,姐姐贵为皇后,乃国之一母,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自然要忠孝恭顺。体恤母亲年老体弱,便让公公们带了轿辇来接母亲,不必步行劳累母亲。那等妖妃再是狐媚惑主,也越不过宫规祖制。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守着规矩。”
听得洪萱暗暗摇头,心下只想着这还没跟正主儿见面,就已经掐的乌眼鸡似的。可见世人都说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果然如此。
岂料那俏丽女子话音刚落,就见宫道那头又行来一队宫俾太监,其声势浩大,其气质骄矜,更带着两辆雕龙绘凤,越发炫彩辉煌的轿辇行了过来。至走近了,洪萱才眼尖的发现领队的却是前两日来家中宣旨的形貌昳丽的少年公公玉沉。
只见玉沉步步行来,周身的气质越发肃穆威严,目不斜视的越过了前头的吴家众人,至理国公府众人跟前儿停下,微微欠身,笑眯眯说道:“圣上与娘娘天恩,因得知大人一家今日入宫觐见,晓得老夫人,大人与夫人身体骨弱,担忧几位步行太过劳累,遂特特请了圣上旨意,特准老夫人,大人与夫人乘坐轿辇入宫。洪大人,两位夫人,还请上辇吧。”
玉沉说着,身子微微一侧,让出了后头的轿辇。
玉沉一席话听得吴家众人面色骤变。方才还出言讥讽的少女更是忍不住上前说道:“这不符合宫中规矩。按照宫规祖制,唯有皇后的亲眷才能乘坐轿辇入宫,她洪贵妃何德何能,凭什么让她的家眷也乘坐轿辇入宫?”
玉沉闻言,不觉冷笑出声。瞥了那少女并吴家女眷一眼,轻飘飘说道:“这位姑娘此番言语,可是在质疑圣上的旨意吗?”
此言一出,吴家众人面色大变。其中一位妇人装扮的女子忍不住走上前来,向玉沉辩解道:“还请公公明鉴,小女天资鲁钝,少不经事,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质疑圣上的意思。想公公年少有为,必不会跟一小小女子一般见识才是。”
玉沉并不理会那妇人的示好,只是冷笑着说道:“吴夫人贵为皇后之母,合该好生教养膝下子女才是。不然的话,叫外人见了,只以为是吴家家教不严,连累了宫中皇后娘娘的名声。”
吴夫人不妨玉沉竟一点儿颜面都不留,不觉面色一变。然而形势比人强,此刻在宫闱之中,世人皆知新皇宠爱洪贵妃已达到三千佳丽,只为一人的程度。若此时因此事与玉沉争执起来,恐怕到了贵人跟前儿他们一家也是讨不了好去。无奈之下,只得忍气吞声,寒声说道:“公公说的很是,妾身受教了。”
玉沉冷眼瞧着吴家众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也懒得理会。这皇后一族仗着前朝有一位阁老撑腰,向来不尊重孙太后,也瞧不上深得陛下宠爱的贵妃娘娘。甚至欲以前朝之事辖制后宫,非议圣上私德,圣上早就烦不胜烦。若不是碍着其生母周太后的颜面,也早就动了雷霆之怒。好笑这吴氏一家还总是以国丈后族自居,整日里摆着皇亲国戚的款儿。
甚至类似今日这等口舌琐碎,妄图以东风压倒西风之事,往日在宫中,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回。不过好在圣上心系娘娘,太后也处事公正,任那皇后与周太后再是折腾,也无济于事。
且如今圣上正秘密筹备开设西厂一事。若此事成真,则自己手上权柄日增,到时候圣上再提携着返京的孙氏一脉并洪氏一脉,想来吴氏一族再要以前朝之事辖制圣上,也不可能了。
玉沉想到这里,更是好心情的冲着吴家众人微微一笑,然后甩了甩手中浮尘,开口说道:“圣上有旨,宣洪赋、洪茅于乾清宫觐见。”
言毕,转身冲着老夫人杨氏并孙氏母女笑道:“昭贤太后已在寿康宫等候许久,几位夫人,赶紧吧。”
说完,只吩咐几位宫中内侍抬起轿辇步履稳健的往寿康宫去。竟不再理会站在原地的吴家众人。
只看得吴家众人眼眶欲裂,五内俱焚,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