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说的话就扯远了,涉及到盘根错节的门阀关系,涉及到朝堂上面的波云诡谲,也涉及到中央与地方上的官员调配,一时半会儿却是说不完的。夏烨煊一个男子自然不知道这其中深意,说多了,或许还操心半天。诗青也不愿让他累着。
二人回到临时小院,夏烨煊早已被诗青逗得忘记了这件事情,高高兴兴地盘算着要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地方取个好听的名字。丘山跑过来说自己拿了笔蘸了墨画了幅画,想要夏烨煊看,夏烨煊忙随着她去了,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对诗青说:“我去去就来。”
诗青冲他点了头,待人走后便独自到了书房,拿出忆夏写来的信仔细斟酌起来。
她并不打算一直不公开自己的身份,毕竟若是按着船速,罗庸也必然知道自己也就这两三日必然会到。罗庸人虽不擅治政,但与人“沟通”方面倒是做得极好。这两三日就让她再好好表现表现,看她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若是为百姓着想了,那说不定诗青还会给她留一个不算凄惨的结局,可若还是瞻前顾后,算计来算计去的,那可就必然要拿她来开涮了。
两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丘山学会了执毛笔写一个规规矩矩的“一”字,夏烨煊新绣好了一方帕子,而诗青,却又多抓了罗庸的一层罪证。
“主子,今日罗庸开始急躁了,一直问属下为何主子的船还没行到码头。”
念秋又是私密前来,正逢诗青饱蘸了墨汁在纸上练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念秋垂首等待着诗青的命令,却听诗青言道:“如今是四月底了吧?”
念秋答道:“回主子,正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诗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笔,道:“你回去告诉她,摄政王微服到了金陵,已经来了数日了。对她这任官员所作的政绩极其不满。你且看她如何应付,再回报于我。关于公开身份,待我明了她的态度再做打算。”
“是。”
念秋领命而去,诗青默默看了桌案上摊开的白纸一眼,双手相背在身后,朝门外走了去。
那桌案上字迹未干的纸上写着三个大字:“快,准,净。”
江南,初荷芰开。苏州水莲居隐在一处荷花池边,接天碧日的莲叶似是绿色的波浪一般随着风轻轻荡着,池中一艘小船上俏生生立着一个女童,唇红齿白,长得极为出色,此时正兴奋地撑了蒿子在水里胡乱划着,又丢了蒿子给随身仆从捡起了船上的桨,欢愉地划着。
“噗通”一声,鱼儿跃出池面,女童“呀”了下,忽然朝着岸边招手道:“哥哥!池里有鱼了!池里有鱼了!”
岸边凉亭内坐着一个男子,淡蓝色衣衫著身,发髻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身侧还立着两个小厮装扮的仆从,一个给他倒着茶,一个静静侍立在一边。
听到女童唤他,男子扬起笑来:“丘山,别把自己弄湿了!待会儿还要去见夫子学作画呢。”
女童撅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倒是乖巧地放下了船桨,任由船上的仆从慢慢划着船回到了岸上。
“姑爷,主子今日去与众学子斗文,捎了人来说晚间时候再回来。”年约四十的水莲居管事白芨擦了汗上前道:“主子吩咐了,今日天气越发炎热,要维泽煮消暑汤给姑爷您祛祛火气,每日的汤药也不能断……”
“多谢白管事,我记住了。”男子浅浅笑道:“传话之人还等着吧?麻烦管事让她喝口水歇一歇,再回去复命,就说我都知道了,让小姐不用顾忌,玩开心些。”
白管事连忙答应着去了,维泽也下厨房去嘱咐煮消暑汤。嘉华在一边拿过扇子轻轻给玩儿地一身不知是水还是汗的丘山扇着。
丘山眨巴了下眼睛,道:“姐姐不在,那我可以偷偷懒不?”
“那可不行,忘了姐姐跟你说过的了?”男子,也就是夏烨煊轻声责备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做事不能懈怠。”
丘山嘟了嘟嘴,但见一向宠自己的哥哥也这般说了,也就只能耷拉下了脑袋,正巧有仆从过来言道:“夫子已到了书房,小姐随奴才去吧。”丘山仰头朝夏烨煊撒娇了一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仆人走去,临走前还不让回头道:“哥哥记得让人端点心给我吃!”
夏烨煊点点头,看着丘山走远了才收回目光,幽幽叹了口气。
“王君可是想扬虹小姐了?”嘉华示意几个仆从收拾荷花池内船上的东西,自己换上了温热解渴的茶端到夏烨煊手边,道:“主子不是说了吗,等八月第一次秋闱过了,便回京中去。”
“不止是扬虹。”夏烨煊接过茶抿了口,轻轻摇头:“挽究也给我来了信,说他想逃婚,字句大胆,我怕他真的干出逃婚的事来……还有我爹,扬虹说他最近咳得厉害,我猜爹他心里也一定有些焦虑。”
嘉华身为夏烨煊到江南后一直以来的贴身侍从,对于这些话却是不好接口的,只能含糊地劝道:“还有主子在呢,王君切莫忧心。”
夏烨煊想起诗青一向笃定沉着的脸,心里的担忧也就压了下去。从金陵到苏州已经有两个月了,他什么事都未曾操心,只是对于诗青从那几日的“黑面阎王”到后来的“雨过天晴”表示疑惑而已。虽然诗青说“都过去了”,但他并不愚蠢,总是能从人的零星半点谈论中摸索出什么来。
据说在他们动身前往苏州的前一天,金陵忽现军队,速度极快地抄了江南府台的私宅,起获了一亿三千五百四十万两雪花银。军队控制了整个江南府台衙门,正好遇上百来位联名上书给摄政王的江南学子。而摄政王亦忽然出现在军队之间,喝令府衙压出打死打伤米农的差役,言道:“按律处罚。”或偿命,或充军发配,或坐穿牢底,不一而足。学子振奋,百姓称道,摄政王却并未满足于此,勒令人将江南府台总督罗庸压至金陵菜市口,百姓蜂拥而至,却见那众人口中一直念叨的摄政王竟是个年轻女子,却霸气十足地居于监斩台正中,手臂一抬,其身侧走出一女子,手上拉开诏纸朗声宣读起来,细数江南府台总督罗庸八大罪状,结语道:“尔等为官不思为民请命,竟似国之蛀虫,律法不容,百姓不容!”随后压罗庸北上奕京待罪,或要秋后处决。而与罗庸有过金钱交易的商贾、官吏也尽皆俯首认罪,江南国学院款项终至,工程如火如荼地继续进行起来。江南民间学子纷纷上表,歌功颂德,摄政王以“分内之事”拒绝所有学子好意相邀,言“必遣清明之官,治江南之事”,并督促学子“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必要胜之于蓝”。江南米农碰上新米熬煮之粥恳请摄政王品尝,摄政王未曾嫌弃,喝了干净,并对老米农深深鞠躬,言辞恳切表达对死伤米农的歉意,并代朝廷赔罪,称今后绝不再有这等事情发生。就在众人纷纷感念于摄政王之恩时,她却骤然消失在江南民众眼中,无人知道她已携王君前往苏州怀旧去了。
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些,夏烨煊仍觉得胆战心惊,却又有些遗憾,遗憾于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场景。
那日行途中夏烨煊耐不住好奇,便问她道:“为什么会有军队?江南没有打仗的啊!”
诗青闻言笑道:“没有打仗就没有军队了?哪儿来的歪理。”
夏烨煊疑惑不解:“不打仗,军队要来做什么?”
“保家卫国,以备临时之需。”诗青将人抱在怀里道:“你不知道你妻主我是手握天下军权的护国将军吗?各地军队虽都有自己的编制,但统摄在我旗下,效忠的是皇家。除非她罗庸为善,而我为恶,否则军队只会听从我的指挥。”
“那万一……万一军队临时不听指挥怎么办?”夏烨煊轻呼一声:“戏文里,临阵倒戈的情况都多得是,更何况是享受了江南供奉这么久的军队……”
“军队中人大都是贫寒子弟出身,煊儿可懂了?”
诗青并没多说,只淡笑着看着夏烨煊。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却是抬起头道:“明白了。”
“真聪明。”
诗青也就那么夸赞了一句,静静搂住怀中的人喃喃低语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就可以去苏州好好玩玩了。”
低头见夏烨煊还有着忧虑,诗青轻笑道:“煊儿放心,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摄政王妻夫,只会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带着自己的夫君出来游玩。我都和念秋他们说好了,有外人在的时候称我们小姐、姑爷,等到了苏州,寻一处干净的宅子住下来,过小半年,等江南这地界开始转冷了,再回奕京去。好歹冬日奕京有暖炉暖炕烘着,不像江南冷得瘆人。”
这一路行来,诗青始终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夏烨煊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宠爱,从最初的惶恐、担忧,再到后来的欣慰、喜悦,乃至如今理所当然地做着她的夫君,担当着作为夫君的责任,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加开朗了些,也更加活泼了些,就连方才丘山下船去划桨他竟然也起了要跃跃欲试的冲动。
此时太阳正毒,夏烨煊待在有阴影处的凉亭倒也不愿动弹。维泽端来了消暑汤,夏烨煊听话地喝了,觉得有些困倦,便挨着凉塌睡了。维泽见状给他腰上搭了条薄毯,默默退到一边也打起盹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