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举动让牧容神色一变,她调整呼吸,缓缓放下手,勉强冲他扯出一抹难堪的笑容。
然而当她重新看向半死不活的王骋时,胃部又开始作了。热流势不可挡的逆流而上,她遽然捂住了嘴,顾不得多思,踅身冲了出去。
牧容略微一愣,也跟着站起来,她的身影拐了个弯,往诏狱门口跑去。思忖须臾,他不太放心,朝君澄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紧随其后。
然而没走几步,他顿了顿,转身看向被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男人,“王骋,你的妻儿被人掳到曲湾镇,锦衣卫昨日已经找到了他们,但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想必你被抓入诏狱之前,对方就已经下手了。”他挥手撤去了行刑的两名锦衣卫,“本官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是否要为你的妻儿报仇,全在你自己了。”
闻声后,王骋木讷的瞪大了眼,干裂出血的嘴唇翕动半晌,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整个人呆呆的挂在十字木桩上,仿佛被抽干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牧容叹气离开,快走到诏狱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带着破碎的痛楚和绝望。
他步子一顿,冷凄地阖了阖眼,恍然间感同身受。利欲下,刀剑最是无情,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此——身为一个男人,却是连妻儿都无力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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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里的惨象太过恶心,卫夕找了个僻静的树坑,吐了一个酣畅淋漓。早膳她就喝了点百合粥,吐出来的都是苦涩的胆汁。
这鬼地方她真不想再来第三次,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修罗场。她叹了口气,擦去了眼里的泪雾,正思忖着要不要重新进去时,牧容却从诏狱里出来了。
倾洒的冬阳为他染了一层朦胧的牙色光边儿,他四下张望一番,寻觅到她的身影时,黑黢黢的眼眸登时一亮。
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卫夕深吸一口气,扶了扶歪斜的乌纱帽,躬身道:“大人。”
她面上病恹恹的,水波脉脉的眼眸有些红晕,像是刚刚哭过似得。牧容狐疑的皱起眉,话里有些焦躁:“怎么哭了?”
“没呀。”卫夕揉揉眼睛,难堪地哂笑道:“方才胃不太舒服,吐了。”
牧容略有所思的颔首,没再搭话,意味深长的眼波在她脸上来回寻睃着。
静谧裹挟在冷风中将两人渐渐包裹,他负手而站,挡住了她身前的半边日头。卫夕被他盯得心虚,拿皂靴磨了磨地上的石头子,不知这货又在瞎猜思些什么。
须臾后,他轻启薄唇,声音无神喜怒:“莫不是有了身孕?”
身孕……卫夕一愣,缓过神来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丫的脑回路不太正常吧?
见四下无人,她窜到牧容身边拉了拉他的琵琶袖,后者很识趣的低下身子。她伏在他耳畔细声道:“大人别瞎猜行不行?一碗红花汤可是管半年的,我不过是胃浅,里头那景儿太瘆人了,能撑过‘三片指甲’已经超越我的极限了。”
“……是么。”牧容睇睨着她,恍然间有些失望的情绪徘徊在心底。那红花汤竟然有半年的药效,他可当真不知。
见他面带异色,卫夕顿了顿,脸颊有些羞臊,“就算是有了我也不会留,大人妥妥放心吧,我不会给你玩以子相逼的戏码。”
牧容没有回话,灼灼的眼光好似能看到她的心底。她避开他的打量,垂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纤纤十指。
末了,他淡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卫夕狐疑地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白色光晕。
那双纯澈的眼睛格外湛亮,牧容窒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头,抬眸望向碧天,愣了会子,沉吟道:“若你所嫁的男人有众多敌手,或许会在不经意间让你四面楚歌,你会害怕逃开吗?”
缓而悠的声音传入耳畔,卫夕愕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对方的眉宇间读出了些许哀凉的神色。
嫁人这事儿她还没有考虑过,原本想敷衍过去,可她看惯了牧容的倨傲,如今这幅落落寡欢的模样委实让她摸不到头脑,看起来有些……碍眼。
不知是什么事儿触发了他这多愁善感的情绪,问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她没奈何的瘪瘪嘴,平静的沉思了会,绕到他跟前如实说道:“我这人怕死,只想要安静的生活,四面楚歌会让我变得精神恍惚,我当然会害怕了。”
早就料到她会是这种说法,牧容吁出一口浊气,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落寞的情绪还是侵占了他的身体。他面上不为所动,对她微微颔首,向右侧跨了一步准备离开,卫夕却又添了一嘴。
“但是我不会逃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那绝逼不是真爱。”她狡黠的笑笑,冲他忽闪了一下乌亮的眼睫,“我要嫁的人铁定就是我的真爱,即便他是个土匪头子,我也会与他共患难,生不离,死不弃。”
怕别人听到,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软糯糯的。短短几句话变成一颗温柔的小石头,落在牧容沉沉的心海里,漾出一圈圈儿细碎的涟漪。
生不离,死不弃。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卫夕素来胆小怕死,这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俨然有些滑稽,可她眸光虔诚,像是在朝圣一般的看着他。他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渐渐沦陷进去,不太信她,却又不死心的嗫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卫夕笃定的点头,“千真万确,说谎吞一千根针!”
这就是她的爱情观,一旦选择了,那就是生死相依的事。
两人一高一低的对视须臾,牧容半阖起的眼眸里温情脉脉,一股暖意从冰冷寂寥的心尖升腾而起,渐渐蔓延了他的全身。他动了动手指,倏尔捏紧了拳头,努力按捺着想要将她抱紧的冲动。
殊不知他这深情外露的表情让卫夕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惶的眼神四散逃开,她搓了搓袖阑,清清嗓子转移了话题:“那个……大人,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牧容这问题有些暧昧,如同猫爪挠心似得,让她忐忑不安。
莫不是——
她顷而抬起头,审度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身前的男人。不是她吹,白鸟这具皮囊委实好看,嫩的一把都能掐出水来。这厮难不成是动了真格,喜欢上她了?
呃……
办公室恋情,别这么惊悚好吗?
察觉到她耐人寻味的眼神,牧容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好奇。”他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绣春刀,眯起的眼眸噙着寒冬回暖般的笑容,语气轻快的戏谑道:“像你这么胆小如鼠的人,早晚得吞一千根针。”
言罢,他觑了觑卫夕阴云过境般的脸色,笑吟吟地和她擦肩而过。
他没走几步,卫夕就缓过乏来,拍拍热腾腾的脸颊,开口喊住了他:“大人请留步。”
牧容旋即止了步子,回头凝着她,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且娇且媚的抬起琵琶袖,半掩朱唇咯咯一笑,“大人,属下祝您撸一辈子!”
☆、第四十三章
衙门正堂。
牧容端坐在官阁之上,神情闲适地呷着茶。偶尔抬起眼帘往下一瞟,眼角眉梢都蕴着轻快的笑意。
卫夕手执毛笔坐在堂下的太师椅上,身前的紫檀茶案上摆满了凌乱不堪的卷宗,高高一摞挡在她面前,从侧面看过去压根看不到她的头顶。
她要将这些卷宗里涉及的人名重新抄录在新名册上,这活看起来简单,可有些卷宗已经上了年数,纸张已经泛黄发软,翻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否则就会撕破卷宗,十足考验耐力。
在现代时,她曾经跟导师发掘了一个王爷的墓葬。由于墓葬里进了水,墓室残留了十多公分厚的淤泥,乍一进去就是一个烂泥塘子。
王妃王爷的棺椁都已经腐化,棺床上的淤泥里埋着无数珍宝,她和其他的队员便一点点抠出淤泥,确认里头没有小物件儿再放入身前的泥桶,进行二次筛洗。一般的细心活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她现在做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方才在回正堂的路上,她心里憋屈的很。她说的爱情观可是发自肺腑的,这么受人鄙夷,委实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胆小如鼠也是受现实所迫,随便揪一个人正常的现代人来这刀光剑影的世界,不吓尿裤子她都不姓卫!
拗不过心头郁闷,她寻了个由头跟牧容就“胆魄”问题展开了唇枪舌战。结果显而易见,牧容不急不躁,三言两语就将她堵得哑口无言,这会子正乐呵地看她出苦力呢。
这么好的口才,干脆当言官去吧!
卫夕嘬嘬牙花子,抬眸觑了一眼堂上君子,随后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的杂念抛开,全神贯注的抄起名册来。
这一做就是两个时辰,连午膳都是锦衣卫送过来的。牧容也没出去,懒散的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捏着本兵法卷子,眼神却斜斜地往下头飘——
卫夕抿着红润的唇瓣,乌黑的眼睫像羽扇一般低垂着,纤纤食指一边在卷宗上划拉着,一边执笔写着,简单的活计做的分外认真。
他就这样静静凝着她,不知不觉中,唇角蓦然携出清浅的笑意来。他在锦衣卫里坐镇多年,公式化而冰冷,这就是他对衙门的印象。而今日的衙门却像是焕然新生,他坐在里头,身体却是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