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苦口婆心地劝着,完全转了口风,此时他唯恐这军功出身的国使大人,年轻气盛。把这扶桑四岛当成了死仇金国,非要支持那季辰虎抢几块地盘不可。
楼云却没有答话,伸手取了那白细纸卷上的两句诗在手。看了两眼后觑向陈洪,在他的焦急莫名中。慢条斯理道:“陈纲首,你与这女坊主还有私约,本官居然不知,实在也是有些意外了——”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在长案上把那两句诗推到了他面前,淡淡笑着,
“她既然特意让本官把这两句诗转交到你手上,本官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私约?”
陈洪满心不解,然而看着楼云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只觉得肚子时肠管都微微有些发毛,把头摇得和拨郎鼓似的,断然否认,
“大人,小人怎么敢瞒着大人和她有私约?小人每次写给唐坊的信,全都交到大人面前请大人点拨修改过,小人绝没有可能私下再和那女坊主有联络。”
楼云也早把这件事在心里想了一回,便也不为难他,只是道:
“……未必就是你。”
他淡淡笑着,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刚才那有些恼怒的神色早已经被他按捺了下去,陈洪便也安了一半的心,既不敢再劝,也不敢多问女坊主写在那纸卷上的“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两句诗到底什么意思。
哪个字能看出她和陈家有私约?
亲信如楼大却是一眼看出,楼云心里对这女坊主事事出人意料,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已经有些生恼,却听他继续笑语着,问道:
“本官倒也差一点忘记了,听说文昌公子也曾经亲自写过一封信给那季氏?”
陈洪一怔,这才想了起来,确实有这回事。
因为陈文昌和季氏的通信是相亲男女间的私信,而且也只是出于礼节各写了一封短信,便没有呈给楼云检查,他也问过侄儿陈文昌,知道信里仅是互致问候,然后写了一些泉州的风土给那季娘子罢了,他就完全没在意。
做叔叔的抢着要去看侄儿的情书,实在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楼云这样的上官和外人,当然更不方便多问。
至于陈文昌的母亲,她因为小儿子要娶个夷女为妻,已经气得几个月没有和丈夫说话了,连陈洪的老婆她的堂弟媳妇上门探望,也被她来了个称病不见。
她没拦着小儿子和那不懂规矩的夷女写信,就已经是处事清楚,深知进退的内宅妇人了。
辛酸回想着陈家大宅里各种流言飞语,还有他们全家上下为了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所做的牺牲,陈洪这才突然明白:
半刻钟前,楼云在国宴上匆匆看完了陈管事送回的信后,突然让他去请陈文昌,让他过来在国宴结束后相见,原来就是为了“私约”的事情。
而他闭门苦读的侄儿居然也开了窍,正巧也有事要拜见楼大人,一请就来。
——这不就是愿意求亲娶那坊主的意思?
莫非他和那女坊主早就已经情投意和?
震惊中,他察觉到楼云那表面和蔼实则冰凉的视线,心里大大打了个颤,顿时叫道:
“大人,我那侄儿已经在外面等候,大人尽可以召他来亲自一问。”
“……便请文昌公子请来吧。”(未完待续)
☆、065 公子文昌
楼云微微一笑,倚坐在了座椅里,在他转身又添了一句,
“不过,我听说陈纲首的五条船里,有一条本就是文昌公子那一房的名下,那条船上安排的货位、货物,至少也有一些是文昌公子亲自安排的吧?”
楼云心知肚明,他方才只是有一些迁怒,陈洪确实不至于有胆子和她有私约,能和她暗中相约的当然就只能是陈文昌了。
陈文昌名下有船,在船上安排的也许是并不起眼,甚至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却必定是那女坊主在信中要求陈文昌带来的。
如此简单地就瞒过了他和陈洪。
叹气思索间,他的眼睛扫过了白纸卷上“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那两句诗。
这是唐代李白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写的是诗仙李白在梦中畅游仙山,偶遇仙人,惊叹向往间却不过是恍然一梦的情境。
而诗中的所谓瀛洲,虽然是中土自古以来神话传说中的海外仙山,其实也就是东海上如耽罗岛、冲绳岛、琉球岛,甚至九州岛这类的外夷海岛吧。
所谓“海客”,除了远来夷岛求亲的陈文昌,还能是谁呢?
倒是那女坊主的字迹,温润圆柔,半点也不像是她平常出人意表的为人行事。
只不过他认得这字迹,确实是和驻马寺里老宋僧书信中的笔迹极为相似,也许是她身为寺奴时,在驻马寺里抄佛经抄出来的圆柔罢……
“学生拜见大人。”
陈文昌走进了公舱间,恭敬施礼。
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身材高瘦处很像陈洪。面目斯文处与和这满嘴胡须的叔叔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神情谦谨,甚至透出一两分青年子侄的羞涩,但他眉目端正,一身崭新的泼墨纹的白绸圆领宽袍,配上一顶精致黑漆弯脚幞帽,仍然看得出他出身世家。见官时神情自然。落落大方。
楼云没有马上出声,只是淡眼重新打量着他。
按大宋例,只要参加了乡试和省试得到名次。都可以被称为举人,殿试及第后如他自己这般的探花就是进士出身。
陈文昌虽然只在泉州府下的乡试里考过,得了举人功名,但他既没有继续考试。也没有在家里帮着做生意,反倒去了城郊的泉南书院里做了个小小训导。每日在家中与书院间来回,以教书为乐。
现在看来,他也并不是个不出书斋的呆子。
“不知大人召学生来见,有何吩咐?”
他语气平常。对于自己这一回成为了陈家的牺牲品,被挑出来送到海外来配夷女,颇有些不痛不痒的感觉。更没有把他与季青辰的私约当回事。
楼云也知道,除了三天前的海上风险后他突然出手。退还了相亲画像,表达了身为君子不需要和王世强搏命抢老婆的愿望,其余时候他仍然是一副“我言尽于此,要怎么样你们看着办”的从容。
“学生前日冒昧来见大人,实在有些鲁莽了,还请大人匆要见怪才好。”
陈文昌显然把他的冷淡打量当成了他心中恼怒,诚恳拱手,
“方才在房中读书时,听得大人在学生门外驻足,想必是心中有难题难解,学生实在心中有愧,大人不远万里来此荒夷之地,身处险境,非为私利,乃是为万民谋福祉,学生素日熟读诗书,临事却胆怯不前,不仅有负大人厚望,也负了学生平日立身之理——”
“……文昌公子多礼了。”
楼云抬手拦了他的赔罪,心里却有些啼笑皆非。
他以往颇为欣赏陈文昌这份淡定从容,现在却觉得有些让人头痛。
他怎么就这样简单就听了她的要求,为她准备了东西,却根本不告诉他叔父?非要等到事到临头了,他楼云才发现,她在他的五条国使座船上早有安排?
岂能让他不恼?
“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
他微微一叹,念了这两句诗,抬手让陈洪、陈文昌两叔侄坐下,他看着陈文昌,笑语着,
“那唐坊季氏今日送信过来,让本官为她问一问,文昌公子当初答应过她的事情,可曾办好了?”
他不过只是试探,陈文昌却分外坦然,不等他多问,便拱手道:
“此事还没有禀告过大人,也没有向叔父提起,学生这回之所以以自作主张,是因为此事与季娘子的私事相关,不便说与大人与叔父所知——”
说话间,他歉然看了发怔的陈洪一眼,又转向了楼云,
“再者,如果说与母亲大人知晓,只会平白让她烦心劳累,反叫父亲大人和兄长、嫂嫂都不得安生,所以学生才自作主张——”
陈洪听得他居然还考虑了父亲、母亲、叔叔、大人,连家里的受气包嫂子也要关爱一番,但这侄儿就是不知道他这婚事事关陈家上下,就算是那季娘子一天吃几碗饭这样的私事都应该主动和叔叔说一声,免得家里常吃的米不合这夷女的脾胃,被她当成了不联姻的借口。
要论起厚脸皮没底线,他决计相信那夷女不在楼大人之下。
他恨不得抓着陈文昌的衣领,逼着他赶紧把话说完。
楼云早有准备,所以还是不慌不忙,撑着一脸微笑倾听着,果然那陈文昌停了停,说道
“季娘子问起过泉州港的水深浪大,担心她的嫁妆运到泉州港外二十三里的时候不方便停泊进港,所以想把她家的海船改造一二,所以央我带几个泉州港的老船匠到唐坊来……”
“……”
陈洪一瞬间简直是无语凝咽,几乎不敢去看楼云的脸色。
要知道他这堂兄家虽然也有管着八珍斋的生意,但毕竟已经是败落了,所以娶的媳妇也就是陈文昌的母亲,她并不是泉州城里的巨商小姐,而是陈家祖上一户老管事家的闺女。
他们家虽然早两辈就自己开了生意,不再做管事,但因为吃的也是海上的饭,做的是替陈家船厂在内河上运木料的生意,所以两家里一直都往来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