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在这坊里,连大娘子都要对他客气几分,季辰虎无事也不会对他大小声。
闹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围着。
他向来只受过汪婆子的恶气,却唯有忍着。他知道季青辰身边还跟着季蕊娘和季妈妈,便也只召了五六个伙计跟过去,随时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泼起来,几个壮汉都制不住。
——分家后,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帐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货栈,三郎手上有卸货的上千条板船,还有上百家铺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绝不缺钱的。
但他这些年的习惯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么直接在货栈里拿什么。
后面的帐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钱补上。
如今他又疯了头,有了买兵器、买铠甲,暗地里在坊外收纳扶桑山贼、海贼的兴头。
这些事情要花的钱,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样地停不住,给他个金山都不够。
所以这一回,他们南坊里的亏空可不小,全等着三郎做一票买卖回来应付七月初一的查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却居然被国使当成海盗拿住了。
李先生独自在前堂里捻须沉思着:
来者不善。
大娘子不知道会如何应付这位大宋国使。
以大娘子的性子,难道会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强握手言和?
实在是绝不可能。
“李先生——”
门外却又有伙计上前来,悄声在他耳边禀告了两句,让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问道:
“王世强差他的小厮左平来求见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禀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强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胁,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门求助就可。
如今不过一转脸,他居然派了亲信左平送上了门来求见,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他怎么突然起了好心?
“陈家的管事有没有回消息?”
他沉吟问着,陈家进坊的管事当然是由他来招待。
送那管事出坊到现在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只要那位国使大人有意为陈家出面保媒,答应登岸扶桑下榻于鸿胪馆中,陈家船上带着的海上传信勃鸽随时会递信到坊中。
王世强突然改**度,难道不是因为陈家的原因?
“陈家并没有消息,只有王纲首出坊上船前,差了左平来求见大娘子,您看这事情……”
出坊上船?
王世强应该是从太宰府出来后,才改变了主意,他是得到了扶桑内乱的消息?
李先生思索着,他是唐坊大帐房,对扶桑的内情当然比宋商们知道得多,但这坊里真正知道扶桑国这一场内乱情况如何的,就只有季青辰了。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大娘子早就知道王世强迟早会退让,所以才不急不忙呢。
前堂里,李先生遇上的意外还没有传进后院。
季氏货栈三层走马楼的后面,季青辰已经走进了旧居。
后院里仍然是和她独居的季氏小院一样,盖着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间相连,屋前打井,左右栽种的桑树和瓜棚。但满院子里绿意,远不及季家小院里茂盛,。因为此地已经是唐坊中心,在这片不能生长的盐碱地质上,还能见到几片绿叶就已经是不容易了。
至于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却是建在了驻马寺所在的鸭筑山的余脉上。
那里土质还算肥沃,才能生长出浓意成荫的绿意。
分立南北两侧的板屋都密闭着,只有中间的正屋敞开。推拉的纸隔门里,看得到里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当门立着。
地上铺着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里一样,还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亲手编的。
建屋时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这些,他们一起到鸭筑山上割了香草,到如今近十年过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几、矮柜、矮屏,还随意丢着四五个红色高丽绸坐垫。
开坊时,这里本是他们三姐弟议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从高丽回来,季辰龙也是成亲的时候。他和李先生小女儿李海兰的婚事定下来了,到时候就把这几间屋子翻修一新,做他们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同样黄柏木所铺。
因为二郎去高丽前还是住在季家小院,并没有像季辰虎一样负气搬家。他的东西只有五六百卷的书册搬了过来,放在北屋里,其余的居家用具都还在季家小院。
所以这五间屋子,大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中间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议事的地方,就连屋外廊柱角摆放的一只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强送给她的,她曾经十分喜欢的小玩艺。
而当年她从吉住货栈里千金买来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从福建海商手里换来,又转卖给扶桑海商的。
夕阳下,沙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般地流逝着。
她在廊下脱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
绕过了当门左侧的宋国青竹半尺席地屏,她在屏后侧身跪坐了下来,面前是一张半旧黑漆矮长几
屋后两扇撑窗半启,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长几上立着一张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写着两个宋体的阳文汉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挡着二十里外的海风,屏内地席上摆放着高高的蓝布面户册和帐册。几丝海风漏吹,薄脆的米黄色户籍书页散发着竹纸的清新,在霞光斑斓中,随风翻卷着。
翻开的页面上,露出了竖排简体的字迹。
最上面那一页,打前写着的三个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龙、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户坊民。后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两万余众的姓名、年龄、性别、家财、差事、婚姻状况的清楚记载。
李家的三个女儿,汪家的两个儿子当然都是紧随在季氏之后登记在册的。近几年迁到唐坊的三百余户一千多人的汉人匠户,另有独册记载。
她跪坐着,伸手抚过纸面,神情安定。
她的手指从汪婆子汪艳芬的名字上划过,停在了记载她在坊中职务的几行小字上:
“媒婆,登记南北坊中十五岁以上男女名册,引导两坊十八岁以上适婚男女婚配”。
她还记得,北屋里属于季辰龙的那五六百卷古汉书里,她曾经看过有一句话:
媒氏,天下之判。
033 养母汪氏(下)
更新时间2015-1-22 12:01:22 字数:3161
汪婆子蹑手蹑脚走进后院时,正看到她在屋子里翻看名册的身影。
她把胁下的绿油伞子靠在了院门边,抬脚进门,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紧。
想起把进坊腰牌私给王世强的事,她背心的汗又开始渗了出来。
只怕三郎不在家,大娘子翻脸不认人。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
她的老寒腿如今也不犯病了,提着裙子就冲到了廊道前,还不等她爬上廊道,小蕊娘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大娘子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都快晚上掌灯的时分了,您也让她歇一歇?”
汪婆子下死劲横了她一眼,知道是故意给她个钉子碰。
但她汪艳芬是谁?
如果不是在大娘子面前,不管谁敢这样拦她,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如今对这小蕊娘她却是心有忌惮。
半年前,季辰龙成年礼后正式分家,三郎不听她老婆子的苦劝,赌气搬到了南坊大屋。好在二郎又被大娘子赶到了高丽,没能趁机讨好大娘子,抢了三郎的坊主之位。
这也让南坊坊民在沮丧之余都满心欢喜:
谁不知道,三郎才是大娘子的亲弟弟!
她要是让季辰龙那个阴险小子,把三郎应得的产业夺了去,她老婆子就不姓汪!
只是大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就领养了这小丫头回家,不明不白地叫她心里嘀咕。
“大娘子!”
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卟嗵一声就跪到了院子里,倒把季蕊娘吓了一跳。
不等她回过神来,汪婆子就已经嚎丧了起来,用汗巾子抹眼哭道:
“大娘子,三郎他委屈哇!大娘子还没有出嫁,北坊里的人都已经欺到咱头上来了!三郎他如今在这坊里哪里还有站脚捞鱼的地方?!”
屋里的季青辰瞥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然早就明白,李先生无论如何都在她面前处下风的原因——这婆子撒起泼来,那就是没脸没皮,花样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好在廊下季蕊娘如今也算见识过了,不一会儿回过神来,她的眼球儿一转,脆生生地笑了起来,也不去扶她了,仍是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这是在说什么呢?难不成您把坊牌给了王纲首,是打算让季三哥早早儿投靠他们四明王家去?将来接你到明州去享清福?”
汪婆子恨不得一口咬碎了这嘴损的臭丫头,忙着抹泪的右手心里却是渗了汗,她知道是大娘子起了疑心,怀疑她挑拨他们姐弟的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