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说完了,齐达章便领着几个小太监将宣纸和笔发了下去,砚台数量不够人手一个,就由他们亲手捧着,谁要沾墨便举手,他们自然会走过去。
宫人内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别说地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知道,任凭陈福忽悠也不会识破,便是真正识字的也不大多。
阿茸这个跟着秀才爹爹读过几年书的,都算其中学问最好的了。
她才醒来不多久,太医说她撞了一下头,眼下看着没事,但究竟是否有恙,还得接着观察几天,这会儿琵琶和齐嬷嬷陪在巧茗旁边,翠玉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就一左一右地搀着仍旧有些晕眩的她。
阿茸提了笔,皱了皱眉头,有些郁闷,同样事死,若是勇救主子而死,怎么听着也比因为地动,被山石瓦砾砸死,或是被奇怪的裂缝夹死来的轰烈体面,可惜这种事由不得她选……
“爹爹,娘亲,我在宫里三年,攒了一百两银子,还有端妃娘娘近日赏赐的南珠头钗与翡翠镯子,都留给妹妹添嫁妆吧。”写完这句,偏头想了想,又添一句,“麻烦妹妹每年扫墓时烧些时新的话本子给我吧,挑些大团圆结局的,姐姐我到死也没嫁过人,就指望在下面看看人家圆满的故事了。”
写好后,将信纸对折,交到了齐达章举着的匣子里。
陈福走过来,捻起来看了一遍。
阿茸的字迹娟娟秀秀的,但也只是比会写字的水平高上一些,看得出小时候是练过的,可要模仿皇帝的字迹似乎还差得有些远。
而且她为救端妃娘娘,和大熊干仗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渺云居,谁也不会怀疑她是那个换了字条的家伙。
太医都说了,真是好运气,撞了头之后,除了有个大包,有些头晕之外,一点旁的症状没有,不过呢,也有那种当时没事,各上一天半天因为内伤突然毙命的可能……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豁出去破坏自己的计划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阿茸没有嫌疑,陈福对着她便也轻松,似笑非笑道:“哟,阿茸姑娘想嫁人啦?要是逃过今天这个劫数,回头就求娘娘给你做主,你是娘娘身边头一号的人物,只要一发话,多少王公大臣世家勋贵的公子都抢着娶你呢。”
阿茸红着脸道:“我可没那么大想头儿,我在家里定了亲的,可不好因为现下有那么点出息就退婚的。而且,要是我不死,我还舍不得离开娘娘呢。”
说完,一跺脚,扭头回去翠玉身旁,帮着那个只会写一二三四五的小丫头写信去了。
会写字的陆陆续续交了书信上来,陈福一一看过,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只不动声色继续等,到得那些不识字的请旁人代写的交上来,他就看得更仔细些,有时候假作两封信一起看,实际上是在对比代笔的人是否字迹与先前写的不一致,不过为了掩饰这些,他每次看了信都调侃人家两句,末了还自嘲一句:“可惜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连个相好也没有,都没得可写。”
待信收得差不多了,他便四下转悠了一圈,看看那些动作慢的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走到夏玉楼身前时,看他一手执笔一手拿纸,正远望出神,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写,便问道:“夏公公,你怎么不写呢?”
夏玉楼轻笑道:“我和陈公公您一样,无亲无故,没得可写。”
“不会吧,”陈福惊讶道,“我是个糟老头子了,夏公公您这儿正是青春年少,翩翩少年郎一个,难道连相好的宫女都没有?我可不信!”
夏玉楼扯了扯嘴角,道:“身残之人,何必连累旁人呢。”
陈福靠近些,小声道:“那您的那些金银财宝呢,总得指个适当的人托付一下吧,不然说不定白白便宜了仇家。”
“陈公公说笑了,哪里有什么仇家。”
“那恩人总有吧?至交?熟人?”陈福问来问起,夏玉楼只是摇头。
到最后陈福没辙了,悻悻地走了开去。
夏玉楼却远远地看了正在喂韩震喝药的巧茗一眼,继而蹙眉凝思半晌,终于还是提起了笔来。
陈福接过夏玉楼写好的信来,见他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无非交代自己还有多少银钱,之后便是一句:全部交由尽心提拔自己的端妃娘娘。
陈福望着那字迹挑了挑眉毛,开口道:“听说夏公公进宫前是童生,怎地一手字像蜈蚣爬出来似的,这要是当年你接着考上去,阅卷的官爷们鼻子还不得气歪了。”
被挤兑了,夏玉楼也不着恼,只道:“陈公公有所不知,适才从房中出来时,步履不稳,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伤了右腕,所以字就写得不大好了。”
“这样啊,”陈福把信塞回匣子里,接着道,“既然夏公公对娘娘感恩戴德,如此知恩图报,为什么明知娘娘有孕在身,最忌心情不好,还要故意安排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孔嬷嬷到娘娘面前胡言乱语,造成娘娘的困扰呢?”
夏玉楼听了这话,第一个反应是侧头往巧茗这边看过来,巧茗离得陈福并不远,听到他的问话,自然也是看向他们这边,此时与夏玉楼目光一接触,惊觉他眼中饱含的满是不可置信,竟与今日在山洞中韩震被匕首赐赏时看自己的目光十分相似。
可,她与夏玉楼不过是主仆关系,就算自己将孔嬷嬷的事情说出来,也算不得出卖他,何必要做出如此神情呢。
巧茗蹙眉回视他,韩震见状,握着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让陈福去查,你别管。”
夏玉楼见巧茗将头转回去,搭在韩震肩头,咬着牙根转过头来,“我不过是希望能帮敬妃娘娘讨回公道而已。”
陈福哼道:“你可真忠心,敬妃娘娘没了三年了,你也没说过一字半句,是觉得整个皇宫里就没人能给敬妃娘娘讨回公道么?”
他说着,突然一脚踹在夏玉楼身上,口中咒骂道:“还是你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到底是想帮人,还是想害人!既是当过童生的,巧言令色鲜矣仁是什么意思你总明白吧!”
一壁说一壁连踹数脚,一脚比一脚狠戾,口中骂得也越来越难听。
夏玉楼虽然未曾正是受命成为鹿鸣宫总管太监,但月俸却是按着代总管的份例发的,因而此处人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眼下当众被这般折辱,便是一般的小太监小宫人,若非犯了难以弥补的大错,或是遇到太过暴躁的主子,都是不会遭遇的。
大家心中都是极同情夏玉楼的,毕竟陈福说来说去,都是些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
夏玉楼起初只是默默受着,后来身上脸上挨得打多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反抗起来,他年轻力壮,三两下便将陈福推了个跟头。
陈福坐在地上,看着夏玉楼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臂,大笑起来:“夏公公,你不是伤了右腕,连几两重的毛笔都拿不好了吗,怎地推起我这个上百斤的老家伙倒是这般轻轻巧巧,毫不费力。”
夏玉楼心知上了陈福的当,面色不由大变,欲再分辨什么,却见原是守在长棚之外的侍卫也向他这边围了过来。
在此时,地面突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许是陈福之前吓唬大家伙儿的话起了作用,长棚里的宫人太监们全都格外惊恐,尖叫着有之,四处乱跑者有之,梁芾见情况不对,亲自带了人围守在巧茗和韩震身边,以防冲撞。
这次的地动比之前那次维持的时间长了许多,待到混乱过去,陈福才发现夏玉楼竟然不见了,他正急得跳脚,有个侍卫凑近来禀报:“公公放心,顾大人带着人去追捕那人了。”
*
通向山下的路并没有被堵死,天亮前便有快报送到行宫,原来受地动影响最严重的地方,是距汤泉山十余里之外的??村,该处房屋尽数倒塌,亦有不少人员伤亡,可谓损失十分惨重。
韩震当即便命人安排了赈灾的重重事宜。
行宫内宽阔的空地之处,也搭起了各色帐篷,众人再不用在长棚下挨冻,可以进到帐篷里,暖一暖身,歇一歇早站僵直了的腿脚。
皇帝的御帐里一应摆设自是最齐全周到的,巧茗被韩震逼着眯了一觉,醒来时正听见屏风外面,韩震在与梁兴商议赈灾的事情。
前些时日皇帝的御驾经过,沿途百姓皆是知道的,如今皇帝身在此处,遇到灾情,原应是亲自前去视察一番,鼓舞一下那些受了非人苦难的百姓。
可是偏偏不巧,韩震刚刚受了伤,御医特地叮咛过,他短时间内是绝对得静养,不宜到处走动的。
韩震便请梁兴下山去,代他主持赈灾的事情。
巧茗侧躺着,听着他二人对话,忽地心中一动,待到梁兴离开帐篷后,她招手叫来阿茸,给她整理了衣装,便绕出屏风,走到韩震身旁,问道:“陛下,可以让我跟着义父一起去么?”
韩震坐在扶手椅里,身前桌案上凌乱摆着许多公文,俱是各地灾情的汇报。
听闻巧茗的询问,立刻皱眉反对道:“胡闹,你是双身子的人,不要折腾,这些事太师可以做得很好。”
巧茗侧身坐在扶手上,揽着韩震的脖子,娇声道:“我只是想帮陛下一点忙。之前陛下总是帮我,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陛下添麻烦,就让我尽一点心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