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汤要加入香菇、冬瓜刮油,还得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看火的时候,阿茸看四下无人,同巧茗咬起耳朵来,“其实,我觉得皇上真是不应该吃得那么肥腻,太医院和御前的人也不劝着些。”
阿茸越说声音越小,“他从惊蛰起病到现在还没好,据说连早朝都不去了,是不是……所以大家才由得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我阿婆快去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夫就同我娘说:‘药石罔效,来日无多,有什么想吃的就满足了吧,以后再吃不着了。’”她瓮声瓮气地学着老大夫说话。
“别乱说,当心被人听了去。”巧茗提醒道。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今年连天候都这么反常,清明都过了,居然还下雪,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巧茗一点也不担心天启帝会死,因为他的命长着呢,她死的时候,他还没死呢。而且,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把连她爹爹在内的三个辅政大臣连根拔起,真正将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
尚食局女官们分三班轮值,巧茗今日排的是夜班,从戌时初至丑时末,共四个时辰。
按宫里规矩,过了戌时起灶上便不能再生火,所以值夜时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看看翌日早膳的餐单,若有需要提前较多时间预备的食材,比如,蒸包子需要发面之类,按时按候准备好即可。
因活计少,排在此班的人自然也少,今晚只有巧茗与流云。
两人早早将事情做完,便歇在膳房梢间的榻上,这是专门留给值夜的人睡觉的地方。
半夜里雷声轰鸣,巧茗被震得醒了过来,迷蒙间听见窗扇啪啪作响,于是披衣起身,前去查看。
油灯如豆,昏暗不明,巧茗一直走到近地窖入口的地方才看到那扇作乱的支窗。
她把灯放在墙角水缸的盖子上,反身回来拉住窗扇,正要推下插销固定住,忽地一阵狂风又将窗扇扯了开去。
巧茗连忙展臂去够,抬头间见到左侧的窗扇上多了一道人影。
她以为是流云,没当做一回事,只催促道:“我力气不够,快来帮帮我。”
话音落下,半晌不见动静。
巧茗这才发觉不对,影子映在窗上虽有些变形,但还是能看出一二,那影子头上没有左右凸起的双髻,也明显比流云健硕许多。
或许是半夜肚子饿了,偷跑来膳房找吃食的太监,别自己吓唬自己,先看清楚了再说。
她安抚着自己,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却对上一张罗刹恶鬼面具,牛角兽眼,獠牙斜突,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狰狞。
巧茗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
身后忽然重重一声响,是窗扇又被风刮了回来,连带油灯那点微弱的火光也被吹灭,室内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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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 雪光透过窗格,映得那乌金制成的鬼面泛出森森寒光。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面具上扭曲骇人的巨口正与巧茗额头齐高,獠牙几乎触碰到她额前细碎的发,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嘴将她拆吞入腹。
巧茗试了好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喝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戴着那么个面具,你想吓唬谁?”
说完又觉过于凶恶,生怕对方本无歹意却被自己激出火气,遂放软声音找补道:“你可是肚子饿了?现在不能生火,不过立柜里或许有晚上剩下的点心,我……我去找给你。”
立柜一排,始于门边,她可以趁机跑出门去,膳房西厢的耳房里住着杂役太监,不过几十步远,若是出其不意,在被追上前,肯定能到。
主意想得再好,也得能实施,巧茗迈步欲走,才发现去路被对方堵死,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道:“唉,烦请你让一让。”
那人不但没退开,反而上前一步,步伐大而急促,大红曳撒的袍摆被带动得在脚面上方轻轻摇晃。
巧茗眼看他靠近过来,还冲自己探出手臂……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杀我……”
她死过一次,那时慷慨决绝,至今不悔。可意外重活一次,难免较从前惜命。何况,若这样被灭口,也实在太冤枉,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适才种种反应,不过是强撑着,其实她早已怕到上下牙打架,这会儿面临生死边缘,偏生无路可逃,巧茗无奈又心酸地闭起双眼。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一秒也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那只手并未落在她脖颈间,反而久久不见动静。
巧茗战战兢兢,眼皮微微挑开一道缝儿,面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倏地睁大眼,借着雪光再三确认。
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根本没人来过?不过是发了一场梦?
身在暗处难免疑神疑鬼,巧茗快步走到水缸旁,重新点燃油灯。
火光一亮,便看出蹊跷。
水缸往北三尺,地窖入口的木板门被掀开丢在一旁。
之前走过来关窗时,那门板明明是掩上的……
巧茗一颗心狂跳不已,理智告诉她远离潜在的危险才是上策,偏那黑洞洞的入口处仿佛裹住蜜糖的砒.霜一般,带着强烈的诱惑,引她上前一窥究竟。
她思前想后,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锋,从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左手灯,右手刀,脚踩石阶,一步步下了地窖。
地窖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除此之外多一样零碎的都没有,更别提藏个大活人了。
虽然疑惑仍未解,但到底看过没人,总算安下心来。
“巧茗,你在哪儿?”头顶上传来流云的呼唤声。
巧茗忙应道:“我在地窖里。”说着,把刀藏在身后,迈开步子蹬蹬蹬跑上去。
流云站在水缸旁,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你下地窖做什么?”
“我本来是来关窗的,”巧茗解释道,“后来觉得有点饿,就想找些吃的。”
“傻妹妹,地窖里哪有吃的,”流云笑着走到从门口数起第二个立柜前,“晚上加餐后余下的糕点都在这儿。”
巧茗趁她背对自己开柜门时,偷偷将菜刀放回灶台。
两人分着吃了几块千层糕,之后合力把窗锁好,再将地窖门重新栓上。
巧茗还是不大放心,又搬了三个青瓷鼓凳来,压在门板上。本来她还打算再拖张桌子过来,可对上流云莫名其妙的眼神,略微纠结一下便作罢。
后半夜,巧茗睡得不大踏实,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每次都是梦到那罗刹鬼面而惊醒。
幸而前几日她在病中睡得饱足并不缺觉,这才没有影响翌日练习与当值。
末时三刻,巧茗与阿茸一同往慈宁宫送下午点心。
一般来说,尚食局送膳时并不进入各处宫院,只将食盒提到该处宫院门口,交予当值的内侍或宫人即可。
不过,巧茗今日此行另有目的,递过食盒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向对方道明来意。
今日慈宁宫门前当值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宫人,听完后便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近身伺候太后的吕嬷嬷出来将巧茗带去偏殿耳房里候着,“太后同意见你了,不过得等她老人家用完点心,”顿了顿又添一句,“还有帝姬,她人小,用的慢,恐怕你得多等些时候。”
伽罗自打落地便没了母亲,因此一直养在慈宁宫里,由太后亲自抚养,巧茗前世经常陪母亲萧氏一同进宫探望伽罗时,此时故地重游,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也就不大敏感时间流逝,半个时辰好似弹指一挥,眨个眼便进了正殿。
太后穿墨绿织金妆花通袖龙纹的竖领对襟夹袄与玄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戴着百鸟朝凤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纹的罗汉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别严肃。
巧茗小时候十分怕见太后,但如今经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岁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没了,一辈子没孕育过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守寡近二十载——换做谁怕是也难以和蔼亲切得起来。
当然,太皇太后是个例外。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与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宾天时,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却能联合朝臣压制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岁的儿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亲政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归,仅留下一个三岁稚儿,太皇太后转身出了佛堂,再次垂帘问政,亲自抚育孙儿。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杀伐果断、手腕凌厉,面上却分毫不见戾气,反倒慈祥得像观音大士一般。
巧茗还曾坐在太皇太后腿上吃糕点,对着太后,她可是万万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走到罗汉床前三尺远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问太后安好。太后开恩,命商御医为奴婢诊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来谢太后大恩。”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太后左手托着青花瓷杯盏,右手拿住杯盖拨着浮沫,“既然你来了,应当也让伽罗给你见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