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翻身上马,一径去了。
阿南跪安,待十四的仪仗拐弯不见了,方起身。她如今是掌事,身边有数名小厮、侍卫及丫头供差遣。她以前是混江湖的,知道妓院里头的女子也很讲义气。她甚至有些担心郁朱,这个女子,聪明倔犟,在十四的强压下,依旧不肯就范,仿佛不知自己是以卵击石,恨不得鱼死网破一般。阿南想劝劝郁朱,与皇家作对,不会有好结果。她没有带任何人,独自往香园探看。原本热闹的香园,最近很是冷清。周围布满了十四派的暗哨,连门房的迎客的小厮也换成了十四的人,他们对外皆称郁朱病了不见客,变相断了郁朱的生意。
暗探统领见阿南来了,以为是十四有话吩咐,忙上前抱拳道:“南掌事。”阿南也回了礼,道:“主子让我与郁朱说几句话,郁朱现在人在哪里?”统领回道:“您来得太早了,院子里的人都歇得晚,起得迟,眼下除了厨房的厨子,其他人都还没醒呢。”阿南不敢耽搁太久,道:“命人去叫她起身,我有话同她说。”统领答应了,转身往下吩咐。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传话,道:“郁朱姑娘请掌事进去。”
阿南女扮男装久了,行事举动早已像个男人模样,有时候她还挺享受的,做男人高高在上,有莫名的优越感,尤其是在女子面前。再说,不用扑粉抹蜜,不用梳发髻,更不用时时注意仪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步走路大声说话,不知多逍遥快活。
郁朱随意绾了斜髻,朱钗尽褪,只在耳侧绾了一朵新拧下的青梅。她一身小巧的锻红短小袄,配着素白的软锻如意百褶裙,清爽通透,像是深闺中走出的小家碧玉,一点儿风尘气息也无。她微微福身,道:“给南掌事请安。”
阿南不忍多瞧了几眼,才道:“免礼,你穿得单薄,快进里头说话吧。”郁朱柔声道:“南掌事实在客气,快请进。”她娇声软语,眉目传情,连阿南都觉移不开目光。进了花厅,郁朱又脱了小袄,换了件织锦缎绿蔷薇纹紧身小衣,衬得身材婀娜多姿。
阿南心想,如果自己真是个男人,这话就没法谈了。
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才板脸道:“我为着什么事来,想必不说,你心里也明白。”稍顿,接着道:“依着爷的意思,想让你在过年前离开京城。”郁朱脸上的笑意倏然隐去,红着眼圈儿,浑身颤抖道:“要拆了香园也就罢了,还让我离开京城,这是什么道理?我是救了福晋,又不是害了福晋,他怎能如此蛮横?”阿南瞧她激动,便停了停,等她缓了缓神色,才道:“此乃事关福晋名誉,十四爷也是不得不如此。”
郁朱蹙眉一哼,道:“要知有今时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救她...”
阿南知道郁朱嘴里的“她”是指谁,忙嘘声道:“话可别乱说,你这院子里可都是十四贝勒府的人,传到十四爷耳里,没的又起风波。”郁朱听得出阿南怜悯自己,愿意帮着自己,便试探着哀求道:“南掌事,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将福晋曾在香园住过的事情说出去,我底下的人也绝对不会说,您帮我求求十四爷,此事就不要追究了好不好?”
只要事关福晋,十四爷都会异常敏感计较。
阿南满眼发愁的盯着郁朱,真心实意道:“其实你该好好筹划筹划,拆了香园,离开京城未必于你不是好事,安安稳稳,清清白白的过日子不好么?找人嫁了,一世安稳,下半辈子即便没有荣华富贵,也好过在风尘中打滚。”她掏心掏肺,说得郁朱鼻尖一酸,垂落两行清泪,却带着笑意道:“我又何尝没有试过?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罢。”
她欲语还休,好似藏着许多秘密,阿南觉得她跟自己很像,越发惺惺相惜,便从袖口里掏出一方锦帕,递与她道:“别哭了,好好的妆容都要哭花了。”又轻笑道:“你也别太担心,以前是没人帮你,现在有十四爷帮衬,只要你安安静静的离开京城,十四爷什么事都会答应你,也什么事都能办得到。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嫁人生子,实在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郁朱接过她的帕子,抹了泪,心中微微一动。
她见过的男人很多,多到自己都数不清,却还没有碰到过男人为自己递帕子,劝自己嫁人生子。亦无人像眼前的男人这般心细,与自己谈论后半辈子的终身大事。她一面拭泪,一面望着阿南,几乎是情不自禁道:“若是南掌事,会娶一个风尘女子做夫人吗?”
☆、第二零二章 :南掌事乃真汉子!
因是清早,香园的丫头奴才们还未往四处走动,房中静悄悄的,只郁朱与阿南两人怔怔相望。阿南心中苦笑,即便郁朱是清白姑娘,她也不能娶啊。又思及自己的身世,若不是追随十四,现在只怕依旧天南地北的四处偷东西,又比青楼女子高贵多少?
她稍一停顿,笑道:“会。”
郁朱先是满脸不信,以为是客套话,故而嫣然一笑,道:“南掌事客气了。”
阿南道:“你能萍水相逢救下福晋,心善仁慈,并不比任何人差劲。至于坠落风尘...”她痴痴一笑,道:“那些,又有什么紧要?”她含笑笃定的看着郁朱,两眼烁烁,仿佛要望到郁朱心底里去。郁朱端详着阿南,心绪澎湃,手中紧紧的攒着帕子,千头万绪,竟无从说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双眼溢泪,似叹似嗟道:“又有什么紧要...南掌事乃真汉子!”
一轮冬阳缓缓升起,枯枝在朝霞中摇曳,一抹落影横斜照映在素纱窗上,黑白相间,衬着绯色金光,犹如一张娴静悠闲的画卷。听了郁朱的话,阿南脸色窘红,道:“郁朱姑娘言重了。”说罢,甚觉尴尬,便告辞道:“我跟你说的话,你仔细想想,若打定了主意,就叫人告诉我一声。”稍顿抱拳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郁朱以前与阿南打过两三次照面,并未怎样留意,今日在光底下细细一瞧,只觉他肌白清俊,自有风流之态,不由心旷神怡。她没敢拿出以往对付男人们的手段,亲近道:“待我想清楚了,一定头一个告诉你。”
阿南心肝儿一颤,莫名觉得害怕,拔腿就往外走,道:“你不必松了...”她走路走得快,是以前当小偷时练出的功夫。没得片刻,便穿廊走巷到了大门石阶处。
蓦地听见身后有人唤:“南掌事,您等等...”
阿南猛地一转身,忽有一个鬼祟身影闯入自己眼里,又很快隐没在巷口后。叫她之人正是郁朱,阿南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可还有事?”郁朱将帕子递与阿南,道:“忘记还您帕子了。”阿南嘴里和郁朱说话,余光却瞟在巷口处,她接过帕子,抱了抱拳,一副平常模样,笑道:“先告辞了,郁朱姑娘不必远送,进屋去罢。”
郁朱轻轻应了一声,福身道:“南掌事好走。”
阿南点点头,转身往外,隐在暗处的侍卫统领欲要上前招呼,阿南连忙打了个手势,统领会意,便止住步子。阿南当小偷多年,极善跟踪人和逃跑。刚才的那一瞥,她已经记住了那窥视之人的大概情形,那人穿着墨色夹袄,黑色长靴,腰间系了一块黄玉佩。阿南装模作样闲步回十四府,待隐入人群后,又折身回到香园后街,反过来跟踪那窥视之人。
季子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他听爱莲的命令监视香园,一直到午时中分才回四爷府复命。爱莲与四爷结盟后,随时可见年府的人,都不用瞒着四爷,行事反倒方便许多。她侧坐在炕上用晚膳,听碧儿说季子然来了,忙叫人撤了膳,换了身衣裳,略略梳洗了,才让季子然进花厅。她令碧儿退至门口守着,四下无人了方问:“可探得什么了?”
季子然道:“香园周围布满了暗探,我没法子靠近。不过,清晨时,我看见十四爷身边的亲侍入了香园与郁朱说话,依我看,他与郁朱关系匪浅。”爱莲垂首沉思,她实在想不明白,十四爷为何要派人看守一个妓院。难不成他看上郁朱了?不不不,不可能,十四的性子她知道,绝不会屈尊纡贵爱上妓女...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记得十四福晋刚被找到时,各个府上的福晋都遣了人送去补品药材之类。四福晋也遣了人送了两盒人参去,送人参的小厮一回府就四处嚷嚷,说在十四爷府看见闻名京城的妓女郁朱了,还说郁朱与十四爷有说有笑。爱莲并不知道谁是郁朱,也无冤无仇,只是一想到十四与别的女人亲厚,心里就涌起一股怨火,更何况那人还是个低贱的妓女。于此,她偷偷派了季子然去盯着香园。十四做事极为谨慎,不想蔷薇的事漏出去一星半点,早早就命人将香园围了,还严词警告了每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甚至亲自上香园震慑了一番。
园子里的人几乎与外头断了联系,秘密自然也守住了。
许久,爱莲方款款抬头,神情漠然道:“你且依旧在门口盯着,若得机会,便进园子打探打探。”季子然对她的话从不多问,她下令,他听从便是。他重重答了声“是”,顿了片刻,又道:“你身子可好些了,前头见你咳得厉害...”爱莲瞅了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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