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行客气的回了一礼,等着沈家的马车在视线里消失了才往回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掐着时间,里头正好也有马车顺着院子里的山路行使出来。李景行看了眼那石青色的车帘和拉车的白色骏马,低头一笑。
他自小心思缜密,当初在青山寺只远远看几眼就猜出沈采薇的出身,如今看了马车上的家徽联系裴家父子的态度,大概就能猜到来客是谁了。大约,是最近在松江声名鹊起的郑家小姐。
他一进门,果然看见面色难看的裴越正站在窗边怔怔出神。裴越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看李景行和他手里捧着的琴,恍然回神的问道:“我那两个表妹都走了?”
李景行点点头,直接问道:“适才是郑家小姐来了?”
“嗯。”裴越的心情不太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似也不想多言,只是神色淡淡的道,“京中长辈托郑小姐捎了些话来。”
有什么话需要叫郑午娘这样的闺阁小姐来传?不过是借个名头叫郑午娘和裴越见上一面。郑午娘会千里迢迢的来松江女学上课本身便是京中一部分人态度的表示。
李景行其实也十分明白裴越的为难之处——对于裴越来说,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一把刀,时时刻刻的悬在他的头上,逼着他照着握刀人的心意去活。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无论好坏,裴越确是只能咬牙接下。
李景行心里头暗暗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裴越的肩头:“行了,今晚我陪你喝几杯酒。”
裴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迟疑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裴越这些事的。她这次回府见到了本是在外游历的兄长,一时间兴头起了,早就兴奋得忘了其他。
沈怀德比沈采薇大三岁,按理是明年就要从书院毕业了。但因为书院有个先生看重他,收了他做弟子,带着他出门游历,也是机会难得,课业上倒是暂时停了。这一此他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沈采薇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许久不见想得很,眼下见了面却有些近人情怯似的,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三哥哥,你回来了?”
沈怀德在外游历奔波,显是吃了不少苦头。他本就是少年抽条长高的时候,不仅整个人晒黑了许多,就连本来有些丰润的面颊也渐渐瘦削下去。远远看去,他就像是根黑瘦的竹竿,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如同过去一样,温柔又可亲。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和过去一样的温和:“三哥给你带了些东西,正好当做你这次入学考的礼物。”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十分欣慰和感慨,“我们家三娘也长大了,倒是叫哥哥有些后悔这时候出门。”
沈采薇心中酸软,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儿姿态:“三哥哥一贯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沈怀德微微一笑却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把手上的木匣子递过去。
沈采薇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是一个的泥娃娃,十分精致,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眉目间竟然有几分沈采薇的影子。
沈怀德垂首摸了摸沈采薇的头发:“我路上遇见了个会捏泥人的老人,特意请他捏的,只是不太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给你解解闷。”
沈采薇心里十分受用,用力点点头,然后上前握住兄长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却也没再说些什么。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自尊心也格外强一些。沈采薇还好,穿越来的时候心智已经完善加上还有裴氏以及沈三爷这样一对好心负责的监护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至多不过是想起来的时候感伤一下或是心里头骂一骂渣爹出气。
可是沈怀德却不一样。他和母亲一起长大,稍微懂事的时候就见着母亲为父亲难过,后来甚至因此难产过世。然后他又跟着面冷的沈大爷在书院里头学习。他必是想要早些功成名就,叫地下的母亲安心,令漠视他们兄妹的父亲后悔,也让妹妹有个依靠。
命运逼着他低头,他却偏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少年人的自尊和志向,大约便是如此。
沈采薇心里各种思绪起伏,对着沈怀德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轻声道:“路上辛苦了这么久,三哥哥这次可要好好在家休息。”
沈怀德淡淡的“嗯”了一声。他一回府就已经和长辈请过安,这会儿是专程在门口等妹妹,眼下自然是顺势跟着沈采薇往她的院子去。
☆、慕少艾
沈怀德回来加上周先生收沈采薇为徒,沈府中又有好一番热闹。
沈采薇被催着请好几次客,不仅袁敏柔、林慧兰这一类的亲友要请,还有些见过几次面熟了的闺秀比如杜若惜等人。这还算好的,大家都是兴头上,想着马上就要入女学都激动地很,加上女孩子讲究文雅,却也闹不出什么。
而且袁敏柔等人还特意来和她通气说些有关柳家和柳于蓝的消息:“听说柳于蓝这次回去就被家里说了一顿,然后就病了。好些日子都没起来。说起来,柳家这上边管得严,她又是被寄了厚望的,倒是可怜。”
沈采薇对此并无什么想说的,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若有所指的道:“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
这话嚼着就能听出意思,说话的都是心思玲珑的,当下就明白了沈采薇不喜欢柳于蓝。于是笑一笑转开话题不再多说。
唯一叫沈采薇觉得头疼的是裴氏开的各种宴会。这次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出了一次风头,裴氏开宴的时候就时不时的要把她和沈采蘅拉出去炫耀一番。就好像前世圈内一个明星收到了个大钻戒,连上洗手间都要说一句“哎呀,洗手要不要先脱戒指啊”,叫边上的人看了简直恨不得拖出去打一顿。沈采薇被那么一群涂脂抹粉的妇人围着摸摸捏捏,差点淹没在脂粉堆里,真真是宛如酷刑。
这一日,沈采薇难得从裴氏的宴上开了溜,换了身衣服跑去沈三爷书房后面的空地上练箭。
她少时偷偷练了一会儿拳,整日把自己累得汗津津的又因为体质所限没什么大进展。弄得裴氏最后终于受不了的让沈三爷寻了个武师父来教她和沈采蘅射箭——好歹这射也算是君子六艺之一,说出去名头也好听。
沈采薇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来练一会儿,这样几次下来不仅累得抬不起手,那些烦恼似乎也可以像是汗水一样从身上出来了。
裴越从书房出来绕到空地的时候正好看见沈采薇举弓射箭。他本是随着沈怀景来寻沈三爷借书的,沈三爷留了沈怀景在书房说话,他便先出门走一走。结果一不留神,他却是不小心的绕着路到了书房后面的空地,正好撞上沈采薇练箭。
只见那长箭如同闪电一般飞驰而出却是擦着靶子而过,然后扑的一声就落到草丛里面了。弄得射箭的沈采薇不由气恼的鼓着面颊,小小的跺了跺脚。
站在一侧的裴越甚少见她这般孩子气,想起往时她故作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沈采薇听到有人在笑,想起自己的失态,面上如同火烧似的。她连忙端正了脸色转头去看,见是裴越才小小松了口气,先是依礼见过,然后才笑问道:“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一声都不出,倒是光看我笑话了。”
大越风俗比之前朝确实是宽松了许多,男女大防也并不太严,所以女子在还未女学结业前并不需要太过避嫌。沈采薇这般连女学都还未毕业,偶尔也会跟在沈三爷身边见见外客。现下碰上了裴越这般沾亲带故的亲戚,说几句话,只要没有太出格,就更不是大问题了。
裴越淡淡一笑,宛若明珠美玉一般俊美的面容在阳光下面有一种冰川融化的动人,语声亦是淡淡的:“四郎在书房里头听训,我正在等他呢。一不小心倒是绕到了这里来。”他不易察觉的垂眸看了看眼前的沈采薇,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种种神色。
今日的沈采薇穿了一件较为轻便的明蓝色镶月白边的箭袖束腰衫子,蓝色显白,这样的热天看上去竟有几分冰肌雪骨的感觉。她乌黑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编了个辫子,手上戴着一双半旧的鹿皮手套,脚下踩着小靴,看上去有一种英气勃然的明艳之姿。
裴越看得心中一软,随即又有一种莫名却难以言说的酸涩泛起来,只觉得有满腹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他见沈采薇没说话,便开口道:“看姑父的模样,一时半会怕是不能放四郎出来,要不我们在这里走一走?我还未看过这里景致。”
沈采薇抿着唇笑了笑,指着一边道:“也是,我们两个傻站在这里倒是怪热的,那边有个荷花池,我们也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裴越陪着沈采薇往那边去,他心中心绪起伏,面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采薇偷偷瞧了瞧他的神色,暗道他必是心中有些心事又不好开口便只得闭了嘴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段,果是一起绕到了荷花池边上。池边栽了几株柳树,枝叶繁茂,碧丝垂落。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剪了柳叶,五月的柳树却都是长得茂了,柳枝被叶子压得低低的,垂落的柳条伸到池里引得鲤鱼扑腾,加上此时正是夏日,池上的荷花将开未开,莲叶碧绿碧绿的,一眼望去叫人心旷神怡。有风自池上过,浮动花叶,引得游鱼欢腾,却也吹得人身心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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