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走后,他一个人在花厅坐了许久,分秒漫长得像一年,好几次都想冲进房里对她说出实话,双腿却似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从不知自己竟软弱到了尘埃里。
曾经那个征战八方一如神将的他,抛弃储君之位时眼都不眨的他,此刻为了那渺小的希望也只能零落成泥,不顾一切地想阻断时间的流逝,然而心头蔓延的除了无力,还是无力。
房里的动静大了起来,他隐约听到聂灵风在叫他,闪身进去一看,她抱着锦被蜷缩在床角,满脸惊惧,连朵芙也不让靠近,像是根本不认得。
云霄的心一阵紧缩,连忙挥退了下人,把她扯进怀里小声安抚着。
“我在这,别怕,我哪儿都不去。”
聂灵风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仿若孩童一般抱着他不说话,也不让他走。
“刚才那是朵芙,她也是祁善人,这些日子一直是她照顾你,你忘了吗?”
她闷声摇了摇头。
云霄抚摸着她披散的秀发,道:“不要紧,以后慢慢认。”
只是不知这以后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他揣着一颗沉重的心,终于还是选择了隐瞒真相,却不知怀中人儿伏在他肩头无声地冷笑了起来。
云霄,我已给过你机会,你不珍惜就莫怪我将这场戏演到底了。
每一个姓云的都将为我祁善付出惨痛的代价。
翌日。
要说这朝廷,或许运转事务慢,实行命令慢,但传播消息绝对是最快的,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霄王妃清醒了,连茶馆说书的都开始酝酿起异国之恋的包袱。
云霆一边查着黑衣人一边还有政事要处理,整天忙得陀螺转,好容易来将军府一趟,还带了差事给兰宁。
“这是谢询列的单子,你挑些合适的,本宫让人送去霄王府当贺礼。”
“殿下,微臣还没当上王妃就得干王妃的活,您可会预支点酬劳?”
玩笑归玩笑,这阵子云霆忙里偷闲地两头跑,眼看着瘦了一圈,她不知多心疼,早就想为他分担点事务,现在倒是正好。
云霆已经习惯了这种调调,抽手将她揽过来亲了下,道:“酬劳已付。”说罢又转回身子写起了奏折。
兰宁瞪着他的后脑勺,自己忍不住先笑了,随后从善如流地翻开了册子,不看不要紧,一看顿时头大,什么岫玉如意、紫檀鎏金百宝匣、蜜蜡珐琅佛头坠……密密麻麻列了有几十项,眼都看花了。
这谢询故意的是不是?
她硬着头皮挨个对上号,费尽脑子,心里悬着一把剑,早已将谢询戳了千万遍。
“就这三样吧,翡翠南珠佛链、斗彩鸳鸯荷花玉璧和沉香木镶玉如意,霄王府什么也不缺,送些喻意吉祥的东西最好不过了。”
“就依你。”
他知她心细如尘,素来最懂人心,不说别的,光是吉祥二字就一定合云霄的意。
她用朱砂挨个画上圈,然后把册子一阖,站到桌边替他磨起了墨,道:“殿下还有其他事吩咐吗?”
“前些日子外祖父找过你了?”
“嗯,钓了会儿鱼,聊了会儿天。”
“可有为难你?”
“没有,他老人家和蔼得很,没说两句我就回来了。”
云霆转过脸盯着她,确认她说的是实话后默默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她好奇地问:“若是为难了又怎样?”
他闲淡地吐出几个字:“本宫就扒了简天青的皮。”
她差点笑倒在地,看来简天青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你怎么如此霸道?一声不吭拿了家传宝剑送我,还不许人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你?”
他冷哼道:“你若配不上本宫,这天.朝想必也没第二个了,再说,这若是哪个外人,岂是扒皮这么简单。”
兰宁听得心花怒放,一时又想到宫中赏花那日发生的事,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云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沉默,瞥了一眼道:“有话就说。”
她组织着言辞,尽量把事件描述得没那么惊险,刚说到一半,云霆把笔一拍,先拽过她的手臂看了看,又把她按在自己腿上,眸底升起了的火光。
“要不是今日话赶话碰上了,你是不是还不准备告诉本宫?”
她皱着小脸使起了苦肉计,道:“那日我见你恼我了,光想着如何同你解释,这事便给忘了……”见云霆不说话,她转移了话题,“这事要不要告知四王妃,让她小心防范?”
“哼,你倒还有闲心想别人。”他没好气地说,“以四哥的聪明才智,只怕四嫂回去一说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哦,那就好。”
“今后你还是少进宫,朝议去不去都无所谓,每月府里的开销从本宫那里支就是。”
兰宁本来倚着他的肩,此刻却忽然坐直,冷调凌起:“本将军可做不了乖乖听话的金丝雀,殿下换个人使唤罢。”
云霆勾起她的下颌,眼睛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缝,道:“故意气本宫不是?”
“微臣有罪。”兰宁作势要起身跪下,被他扯了回来。
额际一阵抽疼,他退一步道:“至少在本宫查出是谁之前少去后宫晃荡,知道吗?”
素手拂过胸前,停在了他的唇上,兰宁痴迷的盯着那刀刻般的薄唇,笑意凛然:“是,微臣省的。”
他重新拾起笔,奏折却再写不出半个字,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后宫的女眷并不多,除开两位帝妃和被暗害的皇妃,几乎找不出利益有冲突的第三方,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幸好宁儿警觉,若喝了那碗花茶只怕已凶多吉少,哪还有眼下抱着她嬉笑的光景?他更加觉得不安,朝廷暗潮涌动,连带着后宫都浮躁了起来,刺杀暗害频发,四处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思及此,云霆扳正她的身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宁儿,你给本宫牢牢记住,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先,这江山社稷最后赢也好,输也罢,不过是本宫手里一局棋秤,及不上你万分之一。”
兰宁心神俱震,胸口却似暴风雨过境般畅快淋漓,双眸陡然显出几分倨傲,道:“你排除万难来娶我,我亦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你要得起我便要的起这天下,我此生只为你的刀刃,不做你的软肋。”
云霆笑了,这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符合她一贯的脾性,冷冽而跋扈,他却从中听出了缱绻浓情,不知有多动人。
已无须多言。
遇见她之后,才恍觉半生都虚度,事事敛藏,再没有此刻将心剖开来得痛快,若要问眼下最想要的,那定是一匹骏马,夜奔皇宫,即便惊了眠花困月,也要请来那一纸婚书,这才算安了心,定了情,才好一世相伴身旁。
窗外月如钩,华如练,月下一灯如豆,映着两具黑影缓缓交融,紧密得似这世上再无任何人事能将他们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小姐,这都过了多少天了,你这伤还不见好,今日皇上召老爷进宫下棋,教他看到了定心疼死,不如告个假让别人随侍去吧?”
兰婧斜倚着方桌,脸色雪白,亵衣半褪,露出大半边肩背,正中有个锥形伤口还未结疤,药水轻轻一沾就渗出血来。
“我若不去爹爹才会担心,快些上药罢,这会儿估计他已到了宫门口。”
说虽这样说,想的却是爹爹担心又有何用,心里记挂的那人不闻不问,当她是隐形的一般,伤在肩,疼在心。
“……是。”
丫鬟水茉手脚极为利索,涂了膏药贴上纱布再替她穿好衣衫,总共不过几分钟。兰婧坐到镜前,瞧着自己惨淡的脸色,拿起石黛淡扫了蛾眉,额心描一朵火焰般的莲心,又搽了些胭脂,这才没了病怏怏的感觉,仿佛画中浓墨重彩的仕女,妖娆极了。
她才到御书房伺候着没多久,兰观也接踵而来。
他身形修长,穿着灰白长衫,冠带上嵌一枚不显眼的空心墨玉,虽年过五十仍风采翩翩,书卷气甚浓,似普通的读书人,一举一动却蕴藏着不凡的气度。
“臣拜见陛下。”
皇帝手中的玉石棋子来回拈得作响,见他来了,顺手推过一副棋盒,道:“朕看若不召你,你是不准备踏进这天兮宫了。”
他起身抚平衣褶,抖了抖襟袂,这才坐在了对面,答道:“陛下,臣身体抱恙,休了病假。”
皇帝冷哼:“要朕说,这是你们兰家惯有的毛病,一个两个没事就病休,当朕的朝廷是什么地方?”
兰观瞅了眼默立一旁的兰婧,心里十分通透,他说的是兰宁。
“臣正有辞官之意,望陛下成全。”
“爹爹……”
兰婧担忧地提醒着他,生怕他惹怒了皇帝,此举却赢来皇帝的赞赏,只听他道:“少跟朕来这套,朕看你们一家唯有婧儿是个明白人,别临老临了的还走起了倒步,让后辈赶超了去。”
兰观无所谓道:“我朝地大物博,人才如过江之鲫,本该后浪推前浪,臣认老,亦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