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天高皇帝远,从不曾见过几道圣旨,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自成一个体系。
可现在,这向来采取放任政策的皇帝,却突然在这个时候降下这么一道圣旨。这代表着什么?
众人正惊疑不定时,还是税监阮天德站出来,为他们解了惑。他宫中眼线曾报过他,曾有人执三道空白圣旨,取道青州,所图不详。
三道空白圣旨,空白!执这圣旨的人,便有了通天的权利,别说查商户的账,便是他想要他们的身家性命,那也使得!
此人,留不得。——信的末尾,只这肃杀的一句话。
“此人一天不除,我们便要依令而行。只不过,事也莫做绝了,可稍微放出点风声,在一定程度上,咱们可以不予追究。但,也不可太过分了,超过这个限度,却是不能姑息了。”阿潜没回答他的问题,说到这里,便起身道:“言尽于此,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是。”王成亦起身,送他出门。
次日,田蜜按时起床,吃过晚饭后,便去了药坊。
踏进药坊前,她先去见了阳笑,直接问道:“如何?”
“从前,并没人特意去关注过杨贤,所以也不太清楚他以前的事情。”阳笑道:“倒是昨日,我特地跟着他走了一圈,见他见了仁慧药坊的万有生万帐房,同他提到了你,还有什么商业政策、赋税筹划什么的,然后他们碰了个杯,一起笑了。”
阳笑回想到这里,殷殷问道:“田姑娘,这些对你有用吗?”
“有用,有大用!”田蜜勾唇笑了,她拍拍阳笑瘦弱的肩膀,笑着道:“谢谢你,笑笑。”
她算是明白了,这个杨贤,就是个超级大混蛋,为了赶走她,他尽然将她当天开会时提出来的内容,尽数转告给了万有生。
所以,她可以想象,那天张老板和刘管事信誓旦旦地拿着她新提来的东西去谈生意,不想,竟遇到仁慧拿出了同样的东西来。这一盆凉水泼下来,想当然的,他们会怀疑,坊里出了内奸。而杨贤再一佐证,她田蜜,便首当其冲了。
她的罪名,不可谓不大啊。
田蜜露出个森森笑容,背着手,溜达进了坊里。
“杨帐房早啊。”一踏进帐房,田蜜便大大方方地跟杨贤打招呼,唇边淡含笑意,眉宇间一片坦荡。
杨贤愣了楞,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没搞错吧?这小姑娘竟然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以前不都当他瘟疫似得,有多远躲多远吗?
便是以杨贤嘴巴的欠奉程度,在摸不清道不明的情况下,也没有张口就来。
田蜜见此,唇边笑意更深了。她若无其事地摊开以前月份的账本,慢慢翻看了起来,完全视杨贤于无物。
杨贤觉得这姑娘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她那么镇定,好像对什么都了然于胸似得。
不过一夜而已,这姑娘是怎么了?难道她都知道吗?不可能啊。
杨贤自个儿在那儿一会点头一会儿摇头,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冷不防眼前凑近一张面孔,那脸上镶的那双眼睛大得出奇,瞳孔更是幽深骇人,他心头一跳,吓得靠倒在椅背上。
“你、你干嘛啊!”杨贤抚抚胸口,喘出老长一口气。
“这话应该我问你啊。”田蜜一笑,露出颊边两个小梨涡,脑袋一歪,眼神牢牢锁住他,无害地问道:“你干嘛那么害怕啊?”
女孩儿凉悠悠语气直往他耳朵里钻,杨贤闻得此言,几乎就要肯定她知道些什么了。但再一想,她一个整天呆药坊的小姑娘,根本就没知道的可能。
在最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后,杨贤又抿着嘴,强撑起身子,呵笑一声,道:“我怕什么?我杨贤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哪想,那姑娘突然冒出一句:“杨贤,你真的不想和我和睦相处么?”
她微微一笑,很宽和大度,也是很没把他放在眼里地道:“其实,你我之间,本不需要如此的。帐房又不是只要一个人,你我之间完全可以分工协作,你依旧记你的帐,我做我的财管。互不干扰,不是很好吗?”
“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你能做的,很多人都能做,得隆不是非你不可,你根本帮不了得隆更多。可我不同——”她目光沉静,语气平淡,却自信万分地道:“杨贤,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想,我就有办法让对面的仁慧一败涂地,甚至,让得隆入住德庄,在那等纸醉金迷的富贵天堂占有一席之地!”
“得隆好了,我们能得到的,不是更多吗?”她目视着他,再度问道:“杨贤,这样,你仍旧要跟我死磕到底吗?”
于无声中有迫人之气,杨贤突然觉得,在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而是一个精明老练的成年人。
多么可笑的想法。他稳住心神,不甘示弱地迎上去,咬牙坚持道:“确定。”
“可惜了,可惜了张老板的一腔情谊了。”田蜜望着他,轻勾了勾嘴角,然后在他死皱的眉头下,转身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她在说什么?她都知道了?对,她一定都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杨贤的手猫似得绕来绕去,如此反反复复后,猛地一握紧,打定了注意。知道了又如何?东家已经与她离了心,只要他再加把火,还怕赶不走她?
田蜜将他的动作纳入眼里,无所谓地抿抿唇。她如今已经不似最开始那么失落了,没那么在乎了,很多事情便看通透了。
张老板那天虽对她很是恼怒,可他最后还是按捺下来,甚至还强笑着跟她说话。这便说明,张老板不想失去她。即便他认定她一心二用,他仍旧更在乎她给他带来的收益。这就够了。
田蜜翻开账本,看着那被她用炭笔轻点的地方,顿了片刻,终是将他们打包抱起,向门口走去。
田蜜寻到张老板的办事房,见他正在案几后忙碌着什么,便习惯性地敲了敲门。
张老板闻声抬头,见是她,僵了片刻。他很快便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招手道:“快快请进。”
田蜜便走进去,她将怀中的账册放在案几上,抬起头来,一双澄亮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
张老板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疑惑道:“这是?”
“这是药坊往年的帐。”田蜜将账册翻开来,递给他,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声道:“东家,这些帐,有问题,有大问题。”
☆、第七十二章 风雨之前
事态严重,她便直言不讳地道:“东家,您看看我用炭笔轻点出来的地方,如若不是您的授意,那请你务必理上一理。若是您的授意,田蜜斗胆自荐,再重新做上一本。”
张老板看着页面上那仅是用一个小小黑点标出来的地方,皱眉道:“这不是很正常吗?这李二负责采买事宜,外出买货,自然要报上一笔。”
“是要报,可他也报得太多了,简直是同为采购员的好几倍!”田蜜又将一本账册翻开,指着一处道:“还有这家药铺的购货,我翻过原始契约,发现契约上的金额有被涂改的痕迹。”
她又翻一页,指着那一行草写的账目道:“还有这笔欠账,我问过常与这家药铺打交道的伙计,对方明明早已将货款支付给我们,可这后面,却根本没有已收的记录!还有,这里,这里……”
随着田蜜的指点,张老板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揉揉太阳穴,忽而疲倦地摆摆手。
田蜜顿时住口,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一片疲惫的张老板,默了片刻,还是坚持开口道:“东家,我知道,药坊经常给税务司送东西。官家的人,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怎么查过。可东家,咱们的帐也错得太明显太离谱了,光是应收账款的差额,就有上千贯钱!”
杨贤一个人,既管着帐,又管着库银,他要在这上面动手脚,实在太简单方便了!
张老板单手撑在案几上,揉着额角,只觉得头疼万分,他看着眼前这些账本,尤自挣扎道:“这,会不会是你没弄清楚啊?李二可能遇到了特殊情况,那原始契约也不见得就一定被串改过。至于伙计,他也不一定清楚状况……”
田蜜闻言,愣了片刻,而后摇头笑了。她摇摇头。忽而有些悲哀地看向张老板,冷静地道:“东家若是不信,可跟赊我们货款的买家去信,问问他们是否还欠着我们的款项。也可问问其他负责采购的伙计,他们外出公干,是否要花上这么多银钱。至于原始契约,也尽可翻出来对比过,看看是不是被动了手脚。”
张老板抹了把脸,脸显倦厌之意,他双眼看向田蜜。忽而问道:“姑娘,你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仅仅是为了作坊?”
若是往日,田蜜必要震愣当场,并不可置信地回视回去。但这两天想明白后。她却只是淡然一笑,回道:“诚然,我是与杨帐房不太和睦。但我田蜜,还没有卑劣到做假诬陷他人的地步!”
“是吗。”张老板轻语了句,点点头,却没了后话,直过了许久后。他方道:“杨帐房是我舅兄,姑娘可知晓?”
田蜜点头道:“从前不晓得,最近明白了。”
张老板便也点点头,继续低声道:“可姑娘一定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便是房伯也只知道,从得隆创建起,杨帐房便在。可我在一手建立起得隆之前。还尝试着做过许多生意。那时候远没这么风光,甚至好多次,连伙计工钱都发不起,但是舅兄他一直陪着我,总玩笑着道:你可是要当大老板的人。我得紧巴着你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