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几天谁说话我也不想听,来了人就轰他走。也真亏了九弟他们,知道我不会轰你。”
“我看他是知道我脸皮厚,你就算是轰我,我也可以死皮赖脸地不走。”我打量了他一下,“就你现在这个状态,还真不一定有力气赶走我。”
“你说的道理我也知道,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八阿哥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兄长了。真亏了他们还死心塌地地追随你。”我瞟了他一眼。
“真是抱歉。”他的语气很是诚恳。
但是,他就算道歉,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我抬手制止他接着说下去:“别跟我道歉,我就当是来串个门,蹭点酒了。你去跟你的弟弟们,你的福晋,还有你手底下那些人道歉吧。”
“好,不用你说,我也会的。”他倒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看了看他,他的脸色依然憔悴,但是眼中却比刚才有了些神采。我用头指了指他手里的酒:“喝吧,喝完这些酒,就好好地,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心里正好也不痛快,我陪你一起喝。”
八阿哥这才抬起手,碰了碰我手里的酒罐,也不说话,慢慢喝起了酒。
我也慢慢喝着酒,我心里不痛快,倒是真的。这个皇宫似乎一下子就变了样。兄弟之间的情谊不在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不在了,夫妻之间的恩情也都消失了。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都要寒冷。
我们二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偶尔碰一下酒罐,却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句话也没有。我的脸喝得有些微微发烫,八阿哥却忽然问我:“小若,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才知道真的是他在问我。我扯了扯嘴角:“也没什么特别的好事,也没什么特别的坏事,日子不过是如此,但我还是觉得,我过得比你强一些。”
八阿哥笑了,满脸自嘲:“你也觉得我越过越不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只好接着保持沉默。
我们继续这么慢慢喝着酒,他偶尔问我些什么,我也就偶尔回答些什么。直到中午过去,太阳西斜,酒也见了底。我们已经沉默了很久,我也有了微微的醉意,心里想着,是不是这样就差不多了,我该准备告辞了,八阿哥却又忽然开口了:“小若,我没有听信张明德的话。”
我怔了怔,差点没想起来张明德是谁。已经过去了快要五年,他怎么忽然跟我提起这个?
而且他说他没有听信,又是怎么回事?
“我听了他给我算的命,算命的说辞总是一样的,可你说叫我不要信,我也怕他有阴谋,就把他赶走了。”八阿哥笑笑,“然而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躲不掉。他居然去了大哥府上。”
我默然看着他。原来当初,不是九阿哥没有转达,也不是八阿哥没有听。
只是阴差阳错,历史永远会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八阿哥又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他其实是十三弟那边的人,可查了半天,也只是推翻了我的猜想。小若,我一直不相信命运,算命的怎么说,我也没有真的信过。可是你那一句话,却动摇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我皱了皱眉头,原来他也怀疑张明德的事情跟十三阿哥有关。我没有插话,他应该还没说完。
“你不应该认识张明德这个人,可是你却偏偏知道他,甚至,知道他会带来的事端。从还在偏殿的时候,你看我们每个阿哥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我那时就在想,小若,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除了张明德,你是不是,还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
他的眼睛明亮又锐利,牢牢地注视着我,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来自异空的灵魂。我心底一阵发虚,竟不敢再与他对视。
沉默了片刻,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回应,八阿哥就笑了,比刚才的笑,更加的苦涩:“九弟曾经问我,如果最后也不能成功,我还要不要继续。小若,这也是真的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更加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
他的目光悲伤迷离,却又无比犀利地,直直地刺进我的心里。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八阿哥打断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回答了。天凉了,再不走,宫门可就要关了。”说罢他站起来,微笑着望着我。
我也站起来,满心的悲哀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
我真的来对了吗?我究竟是让八阿哥振作了精神,还是令他更加绝望?
我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不会演戏,我的表情,我的反应,全部都在出卖着我,伤害着眼前的人。可是,哪怕这只是我自己的自我安慰——是不是,或许让他早一点知道结果也好?让他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痛苦?
“我就不送你出去了,你让他们,叫下人进来,伺候我梳洗吧。”八阿哥淡淡吩咐我。
我点点头。
他聪明得很,什么都能猜到,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他。说得多了,都会变成欲盖弥彰。
最后我只是望着他,认真地开口:“八阿哥,那我就走了。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很爱良妃娘娘,对吗?”
“那是自然。”八阿哥有些惊讶,但还是认真回答。
“那就好好活下去,不管多么伤心,多么绝望,都要努力活下去。八阿哥,人一旦死了,就只能在别人的心里,记忆里继续活着。你要记得,你多活一天,娘娘就也在你的心里多活了一天,别让娘娘真的死去了。”我极其认真地对他说,不知他能听进去多少。
八阿哥显得极为动容,半晌他才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便转身走了。我不知道这以后,他的生活又会变得如何,他会不会还像以往那样,目不斜视地路过我身边。他会不会在失势了以后,还记得我今天的话,坚强地活下去。
他的生活会越来越令人悲伤,只是我不能再这样陪着他度过。
他本来就应该已经淡出了我的人生。而只剩几个月的时间,我也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阿哥昙花一现般地出来了一下,又填了几个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有印象啊,关于女主原来跟九阿哥说的话……
嗯,其实吧,事实上张明德就是从八阿哥处离开后借大阿哥之口告诉康熙八阿哥的事。
所以说,实际上,只是她以为她忍不住想去改变历史,以为,历史绕了一个弯回到了原点,可是啊,这根本才是真正的历史。
她连一步也没逃开。
哎不想说了,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王维《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第六十八章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一)
走到院子门口,推开门,我一眼就看见了搬着椅子坐在门外,怀里揣着暖炉,把自己裹成球一样的九阿哥。
“你可算是出来了。”九阿哥看见了我,抬起头,可人仍然缩在椅子上。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在干嘛?装熊?”
“我自然是在等你!”九阿哥面色不善,但仍然没离开椅子,“也不知道你跟八哥都说了什么,一天也不见人影,我在这里要冻死了!”
“哎,奇了怪了,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不用等我吗?怎么十阿哥学聪明了,你还是这么缺心眼?你在这缩着,能有什么用?别再是天冷,你脑子也冻坏了吧?”我奇道。
九阿哥的脸色黑了又黑,可他竟也不反驳,只是沉着脸问我:“八哥怎么样了?”
“他已经没事了,我说,你要在这把椅子上坐到死吗?”我皱眉看他,他简直快跟椅子融为一体了,“你快去找人给八阿哥梳洗一下,进去清理一下垃圾,里面简直不成样子了。”
“你真的劝开了八阿哥?”九阿哥有些惊奇,我点点头表示肯定,他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抱着暖炉,吩咐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快去禀告福晋吧。”
“是,奴才遵命。”那个下人弓着身子退开了,九阿哥显得很高兴,笑着问我:“你觉得我现在是进去看看八哥,还是……?”
“就你穿成这熊样,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森林里冬眠吧。”我满脸鄙视地看了看他,成功地把他的脸色又变黑了,“八阿哥恐怕不会愿意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明天你再来也不迟,咱们回去吧,宫门就要落锁了。”
我说完就往外走去,九阿哥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我:“瞧你这一身酒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从哪儿出来呢。咱们还是坐轿子回去吧。”
“哪儿啊?九阿哥,我这人没你这么不务正业,还请明示啊。”但是,我走了几步,还是觉得喝酒喝得脑袋晕晕沉沉,双腿也软软的没什么力气,“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正不想走了,就坐轿子吧。”
自从院子里出来,我就觉得一阵阵冷风吹过,那罐酒还是不够御寒的。想了想,我从九阿哥手里把暖炉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