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象便雀跃起来,画贞提袍往含元殿后绕去,假使赶得及,没准儿能在銮驾进入紫宸殿前遇上阮苏行。
她得想个法子讨他的欢心,最好能多多留在他身边。
等他习惯了她,就不会再讨厌她了。
走不多久画贞经过宣政殿,正值散朝,这里官员少了许多,她眼尖望见銮驾的尾巴,那处气势十足摄人,心中一喜,忙不迭跑了过去。
规矩她还是守的,在将要追上皇帝銮驾时她放慢了速度,张了张口,又觉不对,左右看了看,快步绕到另一边,自侧里迎了过去,假作是偶然碰见。
“拜见陛下。”画贞丝毫不犹豫,照着地面就跪了下去,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没有,她已经决定没脸没皮了。
銮驾上的人仿佛压根儿不曾看见她,他高高在上,倚在御辇上垂眸养神。周遭儿静静的,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便只剩下水流悦耳的哗哗作响。
“......陛下?”
画贞耷拉起眉头,是自己跪得太快还是声音太轻,导致阮苏行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
绝不可能,他一定是成心的!现在可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吩咐她起身,她难道要一直这么样跪着么,她丝毫不怀疑哪怕她跪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让他的銮驾退回来看她一眼。
眼见阮苏行的背影越发遥远了,画贞咬着唇,膝头动了动,先是往前挪了挪,再便直接爬了起来。
她是个百折不饶的人,阻力愈大愈有前行的动力。阮苏行不是不稀罕搭理她么,她偏生就要时时刻刻戳进他眼窝子里,气不到他也恶心他一把。
“陛下——您等等——”
御輦上的阮苏行眸光微动,修长的手指抬了抬。
张全忠见状忙叫停,呵着腰殷勤道:“陛下,怎么处置他?”
“...处置么?”他尾音上扬拖沓,淡淡扫向跑得哼哧哼哧方在御輦下站定的司灵都,眸中似蕴了一泓寒潭,“朕何时说要处置。”
张全忠一愣,遂不敢再多言,赶忙儿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
“你有何事?”阮苏行神色淡泊,臂肘支在雕龙的把手上,下巴靠着手背,眼睫微微翕动。
画贞心口跳得厉害,叉手一礼,抬头时带着几分忐忑地道:“陛下不曾发现我有甚么不同吗?”
“哦?哪里不同。”他看上去没甚么兴致,视线却在司灵都瓷白微粉的面颊上寻睃。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和他目光相接,简直像在抛媚眼了,“我又能看得见陛下您了,我的眼睛好了——!”
阮苏行沉默了一时,吊了吊嘴角道:“你的眼睛,可真好得随性。”
画贞弯唇,笑容却在他的注视下变得讪讪然,她终究落了下风,却不甘于如此,振了振精神道:“多亏了昨日在您的身边,定是受陛下龙气庇佑,今早晨我一睁眼,就甚么都能看见了。”
“朕竟有这般功效。”他扬眉问张全忠,“你瞧得见朕的龙气么?”
张全忠尴尬的很,其实龙气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人瞧得见,还不都是一张嘴两个皮,想怎么扯怎么扯。张全忠就道:“陛下通身龙气充盈,清气萦绕祥云罩顶,奴婢日日在陛下身畔服侍,非但神清气爽,连病灾也不见,这全是沾了陛下您的光——”
画贞听得咋舌,不想这位张公公比自己还能胡扯,老实说,她只在阮苏行身上看到了越来越重的戾气。
才这么想,御輦上男人凉飕飕的声线就飘进耳膜,“不巧的很,你们瞧得见,朕却瞧不见。是想说朕的眼力尚不及你二人?”
天大的冤屈啊!
张全忠脸上发白,瞪向把自己拖下水的司灵都,后者脖子一缩,她怎么料到阮苏行这样蛮不讲理,别人拍龙屁股他好好受着不就是了,非得闹得心惊肉跳的。
接着,张全忠就被罚去了三个月的俸禄,这算好的了,他不敢再发表任何意见。画贞表面上巴巴地看着自己脚面,好像她也担心被扣钱,事实上,她才不缺那点子银钱,心下毫不在意。
怎么知鼻尖上抹黄连,苦在眼前,阮苏行下了御輦,缓步停在她面前。冰冷的空气微微流动,他犹如一尊冰雕。
“是否,还记得你的眼睛怎样失明的?”男人眼底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她只看见他一边脸颊的笑窝陷了陷,好看的紧。
他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眸底深处,倏而笑靥浅生,“你看,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如今都不畏惧朕了,如何是好?”
☆、第8章
诡异的一缕风路过,吹得画贞头顶树梢枝叶乱颤,掉下滴滴答答的雪水来,全砸在她头顶上。
果真,人在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会有感知的......
画贞骨碌碌的眼睛望着面前人,前一息还叫他的笑窝摄了魂魄,这一霎却被他话中暗含的压迫压得精神紧绷。有一句话阮苏行说错了,她不是不惧怕他,是一直规避着这样不平等的心理。
自来到姜国,好多事她都还不晓得,是以全凭着自己的感觉,譬如姐姐的眼睛一事,好好一个人,说失明就失明了,全部是阮苏行的手笔么?她私下猜想过,然而没有答案。目下他却这般温和地主动提及,难道是要旧事重演?
思及此,画贞条件反射地推开阮苏行的手,那冰蛇一般的触感甫一脱离她就有明显的松懈,“陛下是何意,灵都对您不单是畏惧,更是敬重,相信陛下宽宏大量,并不会同一个邻国质子斤斤计较。”
她以为抬高了他他就会顺着台阶下来,不想世俗的一套在阮苏行身上不见效果。
他接过宫婢递来的锦帕擦拭指尖,那里正是适才碰到她的地方,擦拭完,隔空点了点她,语调冷然地道:“学不乖不打紧,朕只是提醒你,装疯卖傻对任何人都不起作用。”
言下之意,司灵都你是怎样的人我都知道。画贞假作镇定地与他对视,就像小时候弄碎了堂哥的玉佩,在被问起时却能一问三不知,眼眸澄澈诚实守信,在装傻充愣方面,她确实是老手了。
他们站得近,她把他的话字字清晰收入耳中,尚在消化,阮苏行却倏地压低声量,仿佛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漱王是朕的弟弟,碍于太后朕暂且动他不得,但你不同。”
“司灵都,你想活着回到梨国,除非漱王让朕相信那一日,当时在殿外偷听的人果真只他一个。”
画贞粉唇微张,脸上的茫然一闪而过,她有点明白了,看来姐姐比她想象中要多一些成就,至少按照阮苏行这话的意思,画扇很有可能和另一个漱王偷听到甚么不得了的秘密,而漱王似乎力保只有他一个人偷听到了。
自然,也可能真的只有漱王一个人在偷听他皇兄的机密,画扇是无辜牵涉其中。
不管是哪一样,都叫画贞头疼,她应该修书一封回去,疑团太多,再这么下去非得穿帮的,即便不穿帮她自己也憋屈得难过。
“陛下明鉴,您方才说的灵都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论是甚么秘密,我可以发誓,我甚么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所以表情诚恳动人,“我要是敢打谎欺瞒了您,便叫我立时被雷劈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您也知道,灵都素来老实本分,是从来不说谎话的。”
雪又飘了起来,三两颗栖息在阮苏行肩头,他侧首“呼”地吹去,冷不防笑道:“牛乳膏好吃么?”
“诶?”画贞一呆,须臾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赏赐的牛乳膏呢!她是何等的灵敏,微微一笑回复他道:“陛下赏赐的能不好吃么?吃到嘴里软浓滑腻,又香又醇,吃一口管一上午呢。”
张全忠把头扬了扬,他之前就怀疑司灵都性情有变,现在看他这般“机辩”,怀疑更重了几分。且司灵都的眼睛到底如何好的还未可知,陛下不屑于计较不代表他身上没有疑点,除了这副面容,他哪里还是那个文质彬彬的梨国质子,失踪一回连气质都变了,也真世间罕见。
再说牛乳膏,那可是他在廊子上发现的,明明就一口都没有动过,何来的“吃到嘴里软浓滑腻”,司灵都这般在陛下跟前谎话连篇,真是勇气可嘉。
不过张全忠这还是第一次确定陛下针对司灵都和那个秘闻有关,他挨得近,可以肯定至少漱王是真正晓得秘闻内容的人。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亲兄弟也难忍得,却对漱王一再容忍,倒叫人怀疑那秘闻不单是秘闻那么简单,恐怕其实是皇室某个丑闻,且不利于陛下本身——
这厢画贞自打说完自己对于品尝完牛乳膏的心得体悟后阮苏行就失声了一般,她不安,眼神躲躲闪闪,间或偷瞄他一眼。
“朕便是没有料到,你连昨日的事也敢不老实。”他觉得好笑,连恼怒都直接掠过。
阮苏行曾经怀疑司灵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尽管漱王一再为其撇清,他却在司灵都身上看到了隐藏,一个被自己国家抛弃送来的质子,绝不会如表面现人那般简单易懂,他儒雅,文质彬彬,不显山不露水,事事慢人一步却能将交待的事完成得极好。
越是这样,越叫人提防。
奇怪的是,面前的司灵都还是他自己,整个人却犹如一本精心修撰的书籍无形中多出无数错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他,竟叫他对他的戒心不觉收起,头一回生出了相信漱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