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需稍稍一用力,她的另一只脚就可以触及船面。
“拉、拉我上来,”她不会水,吓得就快直哆嗦,水里有食人鱼等着吃她似的,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嗓门里全是颤音,“你...你怎的不动了...陛下饶我这一遭,灵都今后再也不敢对您大喊大叫,我、我知道礼数...求您拉我上去罚我......”
“朕不舍得罚你。”
阮苏行嘴角拉出恶劣的弧度,脸颊一边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这么的,你试一试叫我的名字。”
她嘴巴兜着,就怕他松手,张口弱弱唤他,“苏...苏行......”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称呼他,比冷冰冰的“陛下”二字不知一下子拉近了多少距离。他很满意,并且陶醉其中,“真好听,朕还想听。”
“......苏行,苏行......”
他突然道:“朕打算派人往梨国求亲,你高兴不高兴。”
这话有如一根闷棍子陡然打下来,画贞眼冒金星,显见的是刺激太过巨大,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头摇得像拨浪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陛下千金之躯,是天上的仙人转世,灵都是地上的杂草,配不上,委实配不上,陛下莫要冲动,冲动没有后悔药吃——”
阮苏行扬眉静静看着她突然而至的喋喋不休,半个字也没有。
少顷。
只闻“扑通——”一声,水里砸开了一个小水坑。
他探头向下看,看见她在水里扑了几下,瘦弱的身子不一时就向下坠去,衣衫尽湿融入水中,头发也散了,墨黑的颜色,像条不会水的鱼。
“你知道错了么?”
阮苏行喃喃地看着冒水泡的湖面,表情木然,须臾,他才利落地脱下外袍,跳入水中。
......
耳边都是“咕噜噜”的水声,眼前的光线益发暗淡下来,画贞觉得自己甚么也看不到了,她不晓得是自己闭上了眼睛,抑或仅仅是湖里的光线完全消失了。
吃了好几口水,没有氧气,她的脑袋里空空一片,觉得自己难受得就快要死掉了。
恍惚中想,如果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阮苏行的话做,他说甚么是甚么,她刚才为甚么要和他唱反调呢?
是他虚假的温言软语,让她忘记他其实不过是个冷酷硬心肠的帝王。
他不快活了,她就不能好过。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画贞有一种自己飘在半空的美妙感觉,她吐了几口水,睁开眼睛,眼前湿答答一片。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阮苏行的发尖落在她眉心,他瞧上去竟然也是狼狈的,眼睫湿漉漉,口吻倒很平稳,“还敢和朕对着干么?”
画贞眼里浮上来一抹泪影,嘴唇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她以为自己要说“不敢”,话出口却是,“苏行,我冷。”
“——冷?”
他才意识到自己像抱着一块冰块,确实,这季节的湖水她恐怕吃不消。
她毕竟和那些个内侍、俘虏不同。
“朕抱着你就不冷了。”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着,收紧了手臂快步往船舱里走。
看到她蹙着眉头,那般弱不禁风的柔美模样准确袭上心头,阮苏行深深吸了一口气,发觉自己比预估里心疼了更多更多。
他嘴上却不会承认,冷硬地道:“下不为例,不要一再挑战朕的耐性,你若是冻着了病了...朕不会有负疚感。”
不会就不会嘛,自己心里想想也就是了,偏偏还要说出来戳她的心,画贞撇了撇嘴角,两手伸出勾住了他的脖颈,糯糥道:“灵都再也不会了,以后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她嗓音极为软糯,绸缎一般将他周身包裹住。
阮苏行心头怦然一跳,那是一种奇特到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将她安然放在屏风前,她的头发湿得厉害,“嗒嗒”往下滴水,他看着看着,难得觉到了后悔。或许当时有更好的办法,他大可以好好和她说,她还小,性子倔,她心里亦是有他的,只是嘴上不饶人......
“在想甚么?”画贞忽地仰脸朝他灿然一笑,瞬间驱散了所有落水带来的阴霾,讷讷地道:“我们像这样,是算捅破窗户纸了吗?”
她的意思是,他对她心知肚明,他知道她不是质子司灵都,她甚至连男人都不是,他还知道她来姜国另有所图。他什么都知道了,认真寻思起来,其实是很尴尬的。
阮苏行在画贞湿漉漉的头顶上揉搓几下,拨得水珠四溅。
他了然地看着她,狭长眼眸里透出的光却现出几分锐利,“一直都没有这层纸。”
画贞钉在原地,她思考他的话,隐隐约约觉得阮苏行或许一早就对自己了如指掌。
就像他对姐姐那样罢,洞悉一切,高高在上像看着挣扎的蝼蚁,最后面不改色,亲手把她送入深渊。
他背对着她走入内室里,大约翻找衣物去了,画贞挤了挤衣服上的水,齐腰的长发没精打采地垂至腰间,她甩甩头,眼里适才对他露出的笑意再也撑不住。
无论如何,她要坚持下去,阮苏行要玩甚么把戏,她奉陪到底,倒要看看他能做到何种地步。恐怕,他还未亮出底牌送她上西天,她早已拿了虎符回梨国。此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太子哥哥在信中说得对,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阮苏行做下的孽,终究是要他一力承担。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似乎有哪里和方才进去前不一样了。
画贞小心观察,可是没有头绪,犹如一场盛大而朦胧的错觉。她怕是自己的小心思叫阮苏行给发现了,不过他的表情又不像。
她想他要是察觉了定会立时发作起来的,现下没有,就应当并不曾发觉罢?是自己疑神疑鬼的太多心了。想着就笑盈盈地跟在他身畔张望他手里的衣物,“你要换衣裳了?那、那我先退出去——”
阮苏行挑了挑嘴角,抖开手里的湘妃色襦裙,他的笑容里掺了几分古怪的期待,“出去?你却往哪里去,莫非要去外边换衣服。”
“可是,我......”画贞傻了眼,不知所措地退离他几步。
他把长长的素色画帛向她肩上比划了几下,不顾她骤然变色的脸蛋,笑问道:“你们梨国女子也时兴戴披帛么,式样相同?”
这与他甚么相干!
画贞面如菜色,吱吱唔唔地回答,“也戴的,同姜国没甚么不同,倒是姜国的花色更多些...不过我就不戴了,过去总被说‘顽皮’,早上出去中午回宫用顿饭的工夫画帛就不见踪影啦......”
“哪里去了?”他好像真的好奇,一面看着她,一面把画帛堆叠起来暂且放在雕漆衣架上,一会子还是要让她戴的。
画贞还道阮苏行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她放松了些,大剌剌地道:“我也不晓得啊,就只是出去玩一玩嘛,穿裙子已然是不便了,爬假山都受阻不及人家爬得快,再加上个画帛,更是不成样了,真是阻碍重重。”
她的抱怨那么发自肺腑,阮苏行看笑了,“我知道了,定是你自己嫌累赘,偷摸着丢了。”
“...才没有。”她就是不肯承认,也不会顺着他的话说,终究是老忘记自己该甚么都顺着他依着他。
阮苏行反而待见她最真实的状态,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睃了睃,他自己是换好了衣裳的,便取过架子上的干巾栉给她让她自己擦头发,接着指了指那件湘妃色的襦裙,“换上罢,正巧寻到这一件是你的造化。否则穿着湿冷的衣裳,阿贞这样娇气,一准要生病。”
话音落,靠到了墙上双臂抱胸看着她,下巴扬了扬。
画贞心说即便是她要换衣裳了,您在这里做甚么,莫非不打算出去?甚么道理?真正是岂有此理,吃豆腐也断没有这么样直白不加掩饰的,人家坊间的流氓地痞还晓得找个理由呢,甚么人呀!
心里已经骂骂咧咧开了,头顶生烟和他对视着,嘴上却不能惹着他。她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晓得他的小心眼,并不敢再明着叫他不痛快,就抱着襦裙眨了眨眼睛,想扮乖巧,面上却笑得讪讪然,“咦,门在那里,我换衣裳你不出去么,这多不好?......”
阮苏行无动于衷,他略微转了个角度,闭上眼道:“小气甚么,朕是堂堂天子,岂是好色之徒,你有甚么可看。快换上罢,换完了,朕带你去见太后。”
画贞酝酿到了嗓子眼的话一霎那间就被他末尾的话吓了回去,这下子她更不愿意换了,也不是不愿意,是不能够。原本换成女装就是冒险,谁知道一会子会不会遇上甚么不该遇上的人,况且这个厚脸皮还不肯出去。
再怎么的,她目下在姜国的身份也是梨国质子司灵都,牵一发动全身,她身份的暴露连梨国都要受到牵扯,皇叔那里没有个交待,她怎么好贸然自己暴露真实身份,何况还是个女子。她是梨国公主,先皇遗珠,封号“德阳”,来日是要嫁个好郎君的,才不能在这里坏了名声。
思及此,画贞的脑袋更是摇得拨浪鼓也似,“不要不要不要——”
真急起来一连着三声的否定,继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您想,我眼下是甚么身份?梨国质子,突然间穿着个女人的襦裙去见太后娘娘算是怎么回事呢?陛下三思啊,我怎样是小事,却不能把太后娘娘吓着了不是。再者说了,陛下带我去能说甚么,我看这决定很不妥,十分不合适,万分不应当,您还是打消这想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