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探出头,望见转角处一人快步而来,他腰间跨着长刀,面容冷峻毫无半分表情,准确看住了站在阮苏行身后的她。
不是未央却是谁?
未央不辨阮苏行的身份,只道是个挟持公主的恶徒,他是无所顾忌的,不由分说抽刀向阮苏行砍去。画贞一看不对,急忙闪身拦在了当前,“打住打住,这位是大恩公,休得无理——”
他怏怏停下动作,生怕误伤了她。
画贞放心下来,拍了拍胸脯笑着转身介绍道:“是这么回事,我方才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脱困不得,是这位......”
身后却哪里还有人,空空如也,一只花白的猫儿舔着爪子跳了过去,留下一串梅花般的脚印。
画贞歪了歪头,表情也略略转冷,她抬手抹了把嘴巴,哪里还有半分适才天真娇憨的模样,暗叹道:“看戏时便是台下客,不知不觉,自己却走入这幕戏中了。”
未央不明就里,目光只停留在她受伤的手臂上,他眉间掠过一抹讶异,上前道:“受伤了?”抬起她已包扎得完好的手臂看了看,面带疑惑,仿佛惊奇于她的包扎速度。
“是‘恩人’包扎的,怪你来的太早,我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画贞不着痕迹地拿开手,喏喏道:“脚也扭伤了,你快来背我,回去后我要泡个澡,天寒地冻,真要冷死个人。”
未央无奈,他教说再多,也不过是她耳边掠过的一阵风,她听过了就算了,不愿意记进心里。
他曲起膝盖,扭头看鼻子也冻得红红的公主,“郎君上来罢。”
画贞答应一声,一手勾住未央的脖子轻便地爬了上去,活像只树袋熊。未央安静地向前走,思想着如何能更好地叫她接受自己,不单是对他态度有所和缓便够了,公主年纪轻,把旁人都想得太过简单,满以为自己聪慧无双......
是,她的确有几分运气,但做大事不是凭借运气便可成就的。
说来说去,源头还要追溯到陛下,即便是大公主不愿意再留在姜国,也不必让小公主代替而来,她承担不起这份重担。
姜国皇帝行动莫测,性孤僻,便是待太后亦是诸多提防,更别提寻常的外人,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取走调兵遣将的虎符,这几乎是国之命脉,毫无可能。
画贞从怀里摸出那封带血污的信件,在别人的肩膀上看东西,视野晃动在所难免。
她动作幅度太大,不慎牵动右手臂上的伤痕,痛了痛,一霎那眼前忽然掠过阮苏行酒窝微旋的模样。
猛地抬头,她把信封塞回去,心情居然有些沮丧。
不是她非得扮猪吃老虎,她不是猪,他更不见得是老虎。事到如今看来真无法再抵赖了,她无法自圆其说骗过自己。
她有时候觉得,虽然作为一个姜国的皇帝,可阮苏行长得真好看呀,他的眼睛长长的,笑起来弯弯的,鼻子挺挺的,嘴唇薄薄的,颜色也恰到好处,比她以为全世界最好看的太子哥哥还要出挑——
是了,他还有一只酒窝,但他是男人呀,笑起来竟然那么招人,全然是另外一种状态,实在叫人纳罕。哪怕他并不曾朝她笑过几次,怕有一回还是冷笑,她却依然招架不住,有点心心念念的总想见到他。
这样不好。
画贞扁了扁嘴,丧气地摊在未央背上,她想了想,问道:“如果一个你救了的人,说要对你以身相许,你会不会觉得她另有所图,会怀疑她么?”
“......怀疑?”
未央的反应是老年人的,他脚下慢慢走着,回答道:“为何要怀疑?这女子敢如此说,必是爱慕于我。”
“胡说!”画贞呛红了脸,“她兴许只是单纯欣赏那男子,怎么就是爱慕了?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
一路避过巡夜的武侯,快到真仁坊的质子府邸了,未央停下脚稍稍喘息一口,看着墙角泛白的积雪,“公主可是对今夜救你之人一见倾心,心生爱慕之意。”
画贞的心弦仿佛被拨动了,讷了好久,不奇怪未央会联想到自己。
她揉了揉脸,老实说,她对阮苏行的好感是真的,谁不欢喜面貌俊致气质出尘的好郎君?她对他今日搭救的谢意也是真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她是梨国公主,而他是姜国君主的事实。她或是装傻或是卖乖给他看,都只因在其位,谋其职,都是真心实意的。
滚滚红尘里,高高庙堂间,不是历史长河里作古的人物才想要天下。
姜梨两国,再加陈国,三国鼎立的平和状态不会太久了。在位者不甘于只为人上人,要做便做唯一的九五至尊,天下归一,万民臣服。
她的皇叔是一个,皇叔机关算尽,她并不觉得有甚么不对。传闻阮苏行在位以来心狠手辣,她也觉得很好。眼前一个便还有陆庭远,他为了摆脱质子的枷锁,不惜以自己亲兄长的血来达成。
画贞年纪不算大,心却大,知道自己要做的是甚么应该做甚么,不该有的想法一旦出现也会自己制止,像吹灭火苗。
“你说的对,也不对。”
她看着右手臂上纹饰精美的碎布,寻思了一下道:“我是仰慕今夜救了我的那人,可他不止是他。嗯...听不懂也不要问,我不答你。”
☆、第17章
又过了几日,日光倾城。
化了的雪水沿着翘尖的檐角“滴答”、“滴答”坠落在地面上,空气清新,粉尘在穿透轩窗的光束里翻滚浮游。
画贞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一件青草色的圆领袍,她走到檐下,正巧滴下来一滴水,点在鼻尖,伸手摸了摸,指尖湿润润的,便微微一笑。
香瓜拿着一件绛红的披风追出来,看见她还在就松了口气,“虽说是日头出来了,可这雪水初融的时节最是寒凉,稍不留意便要着凉的,郎君身底子并不如何好,还是穿上披风罢。”
画贞哦了声,张开双臂等她为自己穿,眼睛却木讷地望着梨国的方向,“怎么回事?信送回去这样久,姐姐却毫无反应,总不至于出事了?”左思右想不会,有皇叔在,姐姐怎么可能出事。
香瓜把她平伸的两臂按下去,绕到她身前系披风的红带子,想了想道:“郎君这样为长公主担心,奴婢瞧着倒不必。长公主在梨国,您在姜国,现今儿是谁在龙潭虎穴呢,郎君还是多为自己操操心才是。”说着,颇为埋怨的看着自家这自说自话的公主,暗道若不是她迷晕她,何至于便她一人出去了,又是手臂受伤又是扭了脚被背回来,这是造了甚么孽!
“就你话多,我这不是都好了么。”画贞晃了晃右手,“伤口已经有些结痂,过段时间便会好全了,至于脚,你看我这不是走得神气活现的,放心,我这几日闭门不出,安安分分的,再怎么也不会有人疑心到我的头上。”
她说起这个香瓜恍了下神,才想起近日坊间都传开了陈国太子在姜国遇害一事,缉捕犯人的告示都贴了,描述的外形和她们公主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好在是蒙了面,不然这会子人家都打上门来了......
香瓜想着,脸便皱成了只苦瓜,画贞最是看不得她这样,摆摆手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出府门上车去往皇宫,不带侍女,只一个人,下了马车也是叫车把式候着,自己两手背在身后状似悠哉地往宫门里头踱。各个宫门上都对了鱼符,出入自是畅通,她不禁有些飘飘然,不知自己何时进阮苏行的书房也能够这般自由自在的。
大明宫的宫女一个赛一个的俊,红红的唇,头上多有戴花儿的,脸皮儿白嫩。别看宫装裙衫是统一的,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们的领口袖口镶边或花纹都别具心思,画贞再看自己,一身常见的男式圆领衫,摸摸头发,梳成了个小揪儿,软趴趴地杵在那里,作为一个质子,“他”真是太平凡了,一个十足不招蜂引蝶的质子。
摸出怀里的仙鹤,不足她一拳头大小,通透的玉身,在阳光下仿似会发光。
画贞不禁有些得意,等她拿着这个仙鹤给阮苏行,他必会惊叹一番,人嘛,不都是这样,当你对一个人有所肯定,便是接受他的开始了。未央的手真是巧,仙鹤是他雕刻出来的,惟妙惟肖,还有几分可爱的情趣,便是陆贵妃本人见着了保不齐也欢喜呢。
紫宸殿近在眼前,殿门前守着两个内侍,一瞧见司灵都便思及那一回陛下只与他一人进殿,其余人等可皆是在外等候的!
皇宫里从来不乏自作聪明之人,画贞才走过去,想说叫他们往里头通报一句,没成想她还未开口那左边的内侍就说了,“您又来啦,嗐,这可有日子没见着郎君了,近来可好么?怕您不晓得,近期正满城抓杀人犯呢,陈国太子偏死在了咱们这儿,您说说,这叫甚么事,唉,郎君可小心了,奴婢们都盼着您大安呢!”
画贞含糊地笑了笑,心里很是尴尬,他们在抓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只不过,那害了陆长风性命的却不是她。但她也没有义务将此事告诉别人。
阮苏行也是很古怪了,他都明知是她了,还藏着掖着的不告诉底下人,真是君心难测。
“得了,奴婢们罗唣了,郎君万不要介意,您请您请——”一面笑脸相迎,一面把她往门里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