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墙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布袋,上面堆满灰尘,隐约可见是杏黄色的样子。
“还好有旧日朋友照看,家里没被贼伸过手,我还怕回来后我的马槊会丢了呢。”陈节咧开嘴往墙上一摸,将那杏黄色的布袋拿了下来,从里面抖出一杆马槊来。
“有它在手,天下哪里我都去得。”
贺穆兰看着抱着马槊而笑的陈节,有些担忧的问道:“你真的要去杏城?你祖辈盼你振兴家业,光耀门楣,如今你想跟着卢水胡人,这几乎和落草为寇没什么区别了,你可想好了。”
她顿了顿,“你若是顾忌我,我可亲自去和盖吴说。之前我说我可以去找同僚故交……”
“将军,我想的很清楚了。”陈节放下了马槊。“卢水胡人虽桀骜不驯,却也不是一无是处。此外,盖吴招揽我时,曾说过他要干一番大事……”
他摸了摸下巴。这是从他剃掉胡子后新添的习惯。
“我总觉得卢水胡人要干的大事不怎么好,我想去看看。”
“咦?你不是说……”贺穆兰瞪大了眼睛。“什么钦佩卢水胡的为人,愿意鼎力相助什么的……”
“这也是一部分吧。”陈节想起了路那罗和白马,后者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说实话,我之前对卢水胡并无太多了解,西北诸胡都很强大,却只有卢水胡能够彻底以自己的武力游走各国,赢得世人的尊重和认可,这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很敬佩盖吴首领,也对迎风阁里的那些卢水胡人抱有欣赏之意。路那罗、白马、特鲁伐、许多我以前视为仇人的卢水胡人,后来都和我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便不想他们走上什么错路。”
陈节的表情让贺穆兰也忍不住楞了起来。
这是曾和花木兰说出“虽千万人,吾亦往矣”时的那种表情。
“花将军,我跟随您十二年,而后又当了一个只知练兵的郡尉,虽想着的是光耀门楣,却一直浑浑噩噩,除了追着您的背影跑,也没做出过什么大事。您辞官后,我就跟没了主心骨似的,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对当官也没什么企图。我家里人要我光耀门楣,可怎样才算光耀门楣呢……”
他有些哀伤的笑了笑。
“保家卫国算光耀门楣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抗击柔然多年,应该也算了。升官发财算吗?但到了陈郡我才发现,离开了军营,我根本就学不会‘升官’的那一套,注定走不了多远。我也没有狄将军那样的本事,能够获得陛下的青眼,被委以重任,独整一军……”
“过了这么多年,刚离家时,我还牢记着上阵勇猛杀敌便能光耀门楣,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的门楣怕是都沾满灰尘,我也依然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才不枉来这世上一趟。”
“是我连累了你。”贺穆兰神色复杂。
陈节这样的将士,虽然不算什么天纵奇才,但也还算是一员猛将。若不是一直甘于在花木兰做个亲兵,也不至于一直都被掩盖在她的风头之下。
若是他跟的是一个前途无限的大将,此时应该跟着自己的主将开了府,成了将军府里的元老心腹。可他又比较惨,跟的是花木兰这样的女将军,她在最该论功行赏的时候解甲归田,所以不但没有开府,陈节连主将都没了。
而后他下狱也好、被盖吴绑走也好,似乎都和她离不了关系。
成为花木兰的亲兵,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不,我从未这样想过。若不是将军,我可能早就死在某处,连衣甲都被扒了个干净。教我活下去、活得坦荡荡的,正是将军您,所以我从来不曾后悔。”
他笑着回答:“即使没有像家人期望的那般光耀门楣,但我总还算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大魏,便已经配得上我家长辈给我起的‘德操’之字了。”
“而我要去杏城,却是因为我现在找到了我该去做、想去做的事情。”
陈节的眼睛里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彩。
“卢水胡人为何这般仇视大魏?卢水胡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想干的大事是什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干这件大事……这些我都想知道。”
“正如将军曾和我们这些新兵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一般,一开始,您不也是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懦夫”吗?可是到了后来,整个右军都知道一旦为了‘活下去’,即使是最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变得很厉害。我们不再以命相搏以命换命,可是我们依旧战无不胜,勇往无前……”
“我可能改变不了卢水胡人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生活,但年轻人总是还有被影响的希望的。现在的盖吴首领又被您打败,发下了‘不可伤害平民百姓’的誓言,那这样的天台军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呢?”
陈节笑的特别豁达。
“总要有人去试试的,虽然现在说还算为时尚早……”
“可说不定,我真能做成一件光耀门楣的事情。”
☆、第75章 亦真亦幻
按照太子的计划,狄叶飞将在年后将扮成女装,从项县出发,以“狄姬夫人”的名义回到西域。所以他要在南方再待上月余。
只待他回到敦煌,换上那位真正的夫人,真正的通商之路就开始了。来自西域各国和西北的货物将在狄叶飞手下的保护中安然的抵达中原腹地,然后通过袁家的关系进行贩卖,在以数倍甚至十数倍的价格出手后再换成南朝特有的漆器、用具和丝绸等物,辗转回到西边去贩售。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从古到今,有官方参与干涉的通商都会获得暴利,太子晃就算再不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太子的招牌还在那里,自然有无数的臣子下属替他去办成此事,并且从中牟利。
不过这件事和已经贺穆兰无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要带着阿单卓回家过年。
“他日再见,不知何时。”狄叶飞换回了一身男装,在项县外送别贺穆兰。“你不去那位殿下身边,我很高兴。我认识的花木兰若是蹉跎在宫廷里,怕是所有的同僚都恨不得一头撞死了……”
“只是一想到日后你我几乎毫无联系,我在黄沙的尽头拼尽全力,而你却在乡间甘于做一农妇,我就有强烈的不甘。你原本可以出将入相,叱咤风云的,而如今……”
狄叶飞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贺穆兰。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润湿了贺穆兰的肩膀,也灼伤了她的心间。
如同闷哼一样的声音从她的颈侧传来:
“花木兰,你为什么是个女人。”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我就不会承受这般的相思之苦,惆怅之恨。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我就能和你并肩而战,携手同行。
如果你不是个女人,人世间就不会多了那么多无主的将士,没人认领的孤魂,史书上必将留下你的声名……
贺穆兰心里也很难过。
这样一个人格魅力强大的女性,若生在她的时代,必能找到属于她的领域,推动整个时代,改变不少人的人生。但她恰恰出生在北魏年间,这个即使女性地位超然的鲜卑政权,也不敢说让能让一个女人真正进入朝堂的时代。
男女之别,有时候根本不来自于力量和身体的差别,而是来自于人心的甄别。
“这种话,就不要提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叹息。“你我总归还是朋友,我虽不能出将入相,叱咤风云,却衷心祝愿你能一路高升,飞黄腾达。”
她的眼光无意间扫到了狄叶飞颈项的肌肤,被衣服藏起来的地方真是白嫩动人的很。
啊咧咧,一下子跑偏了。
“虽然这世上长相及你的女人大概不多,可总归是有的。等你闲来有空的时候,不妨找找吧。”
贺穆兰自己也被逼婚过,自然知道对于这种可能是不婚主义的人来说,这样的提议有多么无聊,所以她也只略微提了一句。
狄叶飞虽然不完美,却胜在真实。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会为了目标努力,勇往直前,永不回头。
对于古代的小姐们来说,这样有上进心又有处事手段的郎君,其实才是良配。
“花木兰。”狄叶飞咬牙切齿地抬起头。“你真是蠢笨如猪。”
呃,美人梨花带雨也是挺美的。
就是脾气太坏。
嗯,皱着眉头擦泪的样子也很美。
好吧,她收回刚才的话。
怕是古代的小姐们,遇见这样一个男人,恐怕只会自惭形秽吧。
太子拓跋晃没有来,只是托狄叶飞带了一封书信。
也许是因为被“花木兰”以那样的方式打了屁股,又被强烈的嫌恶过,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平静的再面对这样的“花姨”。
信里的内容很简短,大概的意思是他如今才十五岁,若侥幸没有中途夭折,日后的时日会很长。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告诉他错在哪里的人,并希望可以改正它。若是花木兰改变了想法,他会一直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