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知道她所说的‘过去’不是身体去往哪里,而是精神进入一个她不明白的领域——属于哨兵与向导的领域。
或许在哨兵与向导之中也没有几个人‘有幸’能光顾那里。罗赛自嘲的想到,毕竟只有极个别的特例在连结断裂之后还能活下来,而她恰巧是其中之一。
罗赛曾经在‘塔’的老师形容连结就像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之后就是更为广阔的世界,那里与你心心相连,生死与共的哨兵,意识海的共融让原本单调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然而她没有告诉罗赛那个美丽多姿的世界在连结断裂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会变成什么样呢?大概就是世界末日的那种情景吧……原本支撑自己前行的,那股温暖而浑厚的力量在历经了山崩地裂的剧痛后骤然消失,只留下她一个人的精神结空荡荡的停在原地,意识海化为一片焦土废墟,然而她却还是不死心,一次又一次的顺着断裂的连结找过去,迷失在干涸的意识海中痛彻心扉。
最初连结断裂的时候罗赛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过了一年,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反应,军部调集了最优秀的精神疏导师为她治疗也不见成效,最后是同在‘苍之牙’的战友们看不下去,轮流来疗养院里陪她,甚至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将她带到外面,一点点找回了罗赛对这个世界的依恋,这才让她逐渐清醒,接受了军部的调令,生活慢慢回到了正轨。
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那失去了半身,伤痕累累的连结依然会传来剧痛,不知何时她开始点烟,是那个人一贯喜爱的古老牌子,呛人的烟味刺激着向导敏锐的感官,却能让她暂时忽略连结处的痛苦,罗赛就是靠着这样近乎自虐的方式撑到了现在。
雪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话语在罗赛承受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罗赛伸手揉了揉女教授柔软的小卷毛,笑了一声,“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我暂时还死不了呢。不过这情况应该算是工伤吧?替我向校长请个假,从今天开始我要旷工三天休息一下,毕竟现在的我是个伤残老人啊。”
雪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依然起身准备去校长室。她总是不习惯用通讯器联络对方,罗赛见状也没有阻止,笑嘻嘻的跟她挥手,“你也一晚上没休息了吧,雪莉,请假的时候顺便也带上自己,好好睡个觉。”
目送女教授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实验室的门口,罗赛嘿咻一声撑着膝盖站起身来,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将象征研究员的白大褂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准备开始自己愉快的临时假期。她往门那边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身回来,从架子上顺了一瓶ii型镇定剂的稀释液,把自动金属吸管往嘴里一叼,喝饮料似的悠哉悠哉溜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8.告白
赛尔顿学院的占地面积宽广,几乎覆盖了整个殖民卫星,学院范围之外是大片的农地,纳斯卡α外围有着丰富的氮元素资源,因此卫星中也设有农用合成土的研究项目,仅目前的成果而言,虽然还不足以向蓝星本土稳定出口粮食产品,供学院自给自足到是没有问题。
罗赛此时就站在学院边缘的高地上,她的脚下是数千公顷的繁茂农地,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夹杂着某种植物的香甜气息,罗赛深吸了一口气,酒红色的长发被风扬起,她伸手将被吹乱的鬓发拢到耳后,望着远方的晴空略略出神。
天空的尽头看不到地平线,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为‘天柱’的,连接天与地的中央轴,利用轴心旋转的引力为整颗卫星提供跟蓝星相似的重力,这样的拟似卫星技术堪称是本世纪人类探索宇宙进程中色彩最浓烈的一笔。罗赛抬起头,个人的存在于这广袤的宇宙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这么对比起来她那点抑郁与痛楚似乎变得不值一提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周围的景色变了,气势恢宏的‘天柱’与延绵数里的农田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苍夷,萧瑟破败的大地。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阳光挡的一缕不剩,植被都已枯死,建筑都已倒塌,干涸的大地寸寸龟裂,如同成年的旧伤。
“……果然还是不肯这么简单的放过我呢。”罗赛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地方,在疗养院中度过的那一年里,她无数次的出现在这里,徒劳地向着前方的海市蜃楼奔跑,将已然断裂的连结弄得更加伤痕累累。
——这是她的意识海。
保持这副景象太久,她甚至已经忘记意识中最初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了。罗赛缓步往前走着,在她的脚下是一道分裂世界的巨大深渊,滚烫的连结如同太阳核心一般在地底燃烧着,不断冒出融化的液体,如同浓郁的鲜血,顺着核心往前延伸的是一片看不清情景的虚空,那里曾有她心灵的归宿,一草一木都是罗赛最熟悉的模样,引诱着她不顾伤痛,跨越深渊,再一次触碰曾经的温暖。
——去见他吧。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着,脚下的步伐没有停留,一点点的往深渊走了过去。
“罗赛——!!”
现实中骤然出现的声音让意识海的幻境破碎,罗赛一怔,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高地的边缘,再往前几步就会掉下去,变成那数千公顷农田的肥料了。年轻的黑发哨兵看上去比她还要惊魂未定,金色的眼睛瞪着她,胸口剧烈喘息,刚才那一声喊的几乎要破音。
好像让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了啊……罗赛蹭了蹭鼻尖,看在对方叫回自己的份上就不追究这小子以下犯上直呼名讳的行为了。长发的向导好整以暇的从高地边缘退回来了,好像方才差点掉下去的人不是她,侧头朝黑发的哨兵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现在学院里多了一个能把我找出来的人啊,西格同学。”
西格望着她没有说话,原本是看罗赛一直不来办公室所以试着找找她,没想到会撞见这样惊悚的场面,顿时将原本想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想要独处的时候罗赛通常都会展开精神屏障,学院里没有人能发现她,不过西格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的屏障,这会儿能找过来罗赛倒也不意外,“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检讨书。”西格憋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他的眼睛幼圆,眼尾微微的上挑,比起精神体的黑狼来说更像另一些温和无害的小动物,这么不说话望着谁的时候显得特别无辜,罗赛向来对小动物型的没什么抵抗力,说话声音都不自觉的柔和了几分。
“唔……抱歉,我倒是忘记昨天让你们一早把检讨书交上来了。”罗赛这才回想起自己的副业,也不提眼下正在‘工伤休息’的事了,“昨晚上遇到了一点意外,一直焦头烂额的搞到现在……先跟我来办公室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越过西格走在了他的前方,西格闻言听话的跟在了罗赛身后,两人一起从高地下来,顺着开满鸢尾的小道往教学楼的方向缓步而行。有风从远方来,带着植物特有的甜味与鸢尾的花香,气氛美好而静谧,西格望着前方向导的背影,看那柔顺的酒红色长发被风微微扬起,心跳也有些不受控制的加速。
“罗赛。”黑发的哨兵忽然开了口,走在前方的向导回过头,高高挑起了眉。刚才直呼名字还能解释为情况紧急,这一次可就说不过去了。
今天的罗赛与平时不太一样,没有了面对学生时一丝不苟的严肃模样,制服的袖口被随意的挽起,领结也没有扣紧,整个人多了一分懒散闲适的气质。这大概才是她真正的,不用为身份而刻意保持的模样,散落的长发如同那一日朱雀落下的火羽,每一缕都正正地印在了西格的心间。
“我喜欢你。”盘旋在心中的想法一旦出口,情绪反倒不那么紧张了。西格停下了脚步,在向导回头的时候轻声说道,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让我做你的哨兵吧。”
夹杂着花香的空气依旧是静谧的,此刻却酝酿出一份微醺的暧昧来,罗赛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腼腆的哨兵胆敢口出狂言,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只剩下微风静静拂过的轻响。
许久,罗赛才转过身来,将被风撩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这小子,倒也真敢说啊。”
西格安静的看着她,手心紧张的冒汗,他想黑狼一定已经自己跑出来了,这会儿大概正躲在旁边的花丛中准备看笑话。
“对我有这个想法的人学院里大概能占到的一半,不过敢付诸实践亲口说出来的你还是第一个,就这一点而言还是值得表扬的。”罗赛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却收敛起嘴角的笑意,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但是不行,西格同学,我不能答应你。”
西格屏住了呼吸,神色间却没有多少波动,像是一早就猜到了罗赛会拒绝自己。
“我是不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向导?喜欢我的缘由是因为第一次感受到这么舒适的精神引导?”罗赛似乎对此很有经验,连续两个问题都让西格无法反驳,“你根本没有明白连结的分量,西格同学。所谓哨兵向导之间的连结啊,是比口头上的喜欢要沉重无数倍,真正生死相依的的羁绊哦?会被初次见面的向导轻易迷惑的毛头小子还是回去多修炼个几年再来学人告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