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落泪说:“儿媳当二丫头是亲生,决不会让她委屈。老太太何出此言,让儿媳无地自容,岳家与司马家怎好与老太太娘家相比。我大哥张牙舞爪,恨不得吞下我母亲、亲兄长,才解恨,他因恨我父亲不能为亡妻守节。当真是笑话,世间只有女子为夫守节,何来男子做此举动。他还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环绕,只黑起心肠寻个借口罢了。”
方太君感叹:“世上伪君子多矣,不差令兄一人,男人们干大事,寻出女子做托辞,成不了大器,令兄心中恐有更大的盘算不能与外人道,只苦了你们娘儿几个。”
想到传入耳中关于母亲和亲兄长的只言片语,大太太捂脸失声痛哭,哭出五脏六腑内郁气,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更为不明了的伤感。
方太君放任长媳哭个痛快,盯着海缸内冰山慢慢消融化做水,无声无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悄对清风明月诉衷肠,唯怕旁人窥心意。能哭出来也好,尚年轻!
*****
知言次日缠磨方太君半晌,正荣堂内都快被她吵翻天,方太君无奈地说:“该是明日就把你嫁出去,我好多活两年。”
知言厚脸皮,赖着说:“老祖宗说谎,你最舍不得我,将来为我招个女婿上门。”
方太君被逗笑,轻骂:“越来越不像话,没脸皮,家中十几个兄弟,女婿乐意,你兄弟们还不情愿。”
知言又不是真小孩说起婚事情郎会害羞,全然不当回事,央求方太君:“老祖宗,我要个最俊俏的,比四哥都要生得好,要会拉弓习武,读书平常,比六哥会玩……”扳着手指一一数来,秦家儿郎优点全集中,知言觉得这辈非当老姑娘不可,那还是个人吗?神仙都比不上,降低标准,重新对方太君描述:“生得好看,会玩就成,能养家糊口有饭吃足够了。”
方太君强抑笑意听完,终忍不住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轻拭眼角笑出的泪水,屋里众丫头也都笑起来。
双福轻松一口气,可是见着笑了,心中也对大姑太太一家生出埋怨,从来没安生过,每每生事,老太太年岁大了,再是经受不起。
知言做天真,扯方太君衣袖撒娇:“老祖宗,你还没应下,当底成不成,给个准信,我好让四哥到外头暗中留意。”
方太君拍着知言,笑说好,几个丫头凑趣出主意,更加添乐。逢着秦敏下朝回来,进屋便问:“何事这么高兴,在院外听见你们说笑,说出来我也乐一乐。”
知言挡着不让方太君说,双福忍笑说出。
秦敏也做开怀大笑,知是孙女为逗老妻开心之语,因说:“知言幼时曾说要寻个像祖父一般的人,现时改了主意,嫌祖父不好?”
知言一时呆住,年少时说过的戏语,他都记得,真是的,撇着嘴说:“祖父太好,旁人那能及得上,所以孙女退而求次。”
秦敏吃吃笑说:“哪是退而求次,此乃云泥之别。不用到外头去寻,眼前真有这么个样样符合条件的,老夫说出来,你还愿意?”
方太君带笑听着,知言催促他快说。
秦敏一本正经,指着窗户上探头的阿福说:“阿福是也,毛色好看,成天四处乱窜游玩,不用劳碌,衣食无忧。”
方太君再次笑出声,身子软将,靠在知言身上。屋里丫头们闷笑连连。
知言摸鼻子,被人打趣了,感觉一点都不好,想本着脸装生气,又觉得实在可笑,也笑出声。
秦敏、方太君笑完心情舒畅,说起正事,闲聊中,知言得知,经典史籍主编撰花落到韩家大老爷——秦旭的岳父身上,司马家派了王慎上京协助,最后一件事,知言听得惊诧,大姑母不日上京,领着一双儿女,主要一条韩世芳要长住京中。
议及韩世芳,秦敏尚可,仍不动声色,方太君带出怒意:“她自己不安份,连带家中人等都无宁日,世英哭了两日,饭菜只略动一点,梅儿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女儿来。”
秦敏语气平常:“养儿是债,梅儿一步走错,招招被动,你也不用忧心,我们管不到韩家的事务,由她去吧,看管好世英也算对得住梅儿。”
方太君说:“也是,女儿嫁出去,不用再跟着她操闲心。”又拉住知言叮咛:“眼看你也长大,旁的祖母不求,唯求不要学你韩家表姐,切记。”
知言点头如捣蒜,方太君轻搂着孙女出神。
一旁秦敏瞧着祖孙之间言行,也做沉思。
☆、第71章 明珠焉
数日后,秦梅带着一双儿女上京,知言再次见到韩世芳,与想像中大相径庭,不再是昔日萎靡不振、行同枯木的模样。世芳相貌本生得出众,娥眉皓齿,云貌月容,质本出尘,带出不寻常的美,风致脱俗,犹如空谷幽兰。
大姑母衰老许多,眼角细纹增多,面带疲色,笑不达眼底,锦衣华服、珠光宝气,遮掩不住她内心的疲惫与伤痕,引得屋中诸人唏嘘不已。
方太君心疼女儿,外孙女差了一辈又是外姓,难得见到她对人甩脸色,对着韩世芳眼皮不抬,看来真是恼了。
世英在旁抠着衣角欲落泪,怒嫡姐不争,怜母亲心劳,更羞愧自己的处境。外祖家优渥待人,自己与表姐妹们相处甚佳,习课游玩,畅快自在,经姐姐这么一出事,再有何脸面赖在此处,真让人无地自容。忍着气性终于等着母亲回客院,这才同去。
韩世芳活在自己臆造出的精神境界,并不同他人做解释,进院冲母亲福身,自回屋去。世英满腔怒火无处可泄,下死眼盯着姐姐的背影,又要体贴母亲,暂且按捺住,压制于心。
秦梅瞧着如花似玉般的幼女,几年不见,眉眼长开,秀丽清雅,此时虽带出怒气,依能瞧出素日之欢畅,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父亲和母亲费了心思,自己真是有愧于二老。
世英柔声唤:“母亲,你一向可好,家中祖父母及父亲身体可是康健?”
秦梅噙着泪点头,拉住世英的手坐下细瞧。
世英瞧见母亲憔悴的模样欲落泪,又觉得同母亲变得生疏起来,终是忍不住报怨起长姐:“姐姐行事没个章法,母亲怎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京中那个闺中女子同她一般,韩家的脸面都让给丢尽了。”
秦梅轻声制止幼女:“她是你姐姐,血脉相连,不得失礼,于你声名有碍。所有的罪孽让我一人来承担,总不是眼睁睁瞧着她自寻死路。不想嫁人便不嫁,做人儿媳有多苦,你还小体会不到。索性有我在一日,遂了她愿。”
世英忿然站起来,只觉胸闷气结,日夜盼着能与父母见面,长姐的事横在中间如巨石阻路,绕不开避不急,从何时起一家人便得不再亲密。她站在当地平息怒气,扭头坐到一旁:“你们想如何,不干我事,也别说给我听,幸好把我一早送到燕京,离了徽州,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静。”
秦梅安慰幼女:“你们姐俩都是我心头肉,母亲天天挂念着你,冬天怕冷,夏日畏热,不得安宁。”
世英定睛瞧向母亲,赌气道:“有何挂念,我在外祖家一应用度比表姐妹高出一等,家中上下人等待我亲厚,日子过得舒畅,不至于在徽州碍了你们的眼。长姐有什么好,一个外头的男人只见了三四回,统共隔着帘子说过那么几句话,前些年听她日日念叨,我都听腻了,句句倒背如流。徽州第一才女,便是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人,把礼义教养全抛到脑后,父母生养之恩弃之不顾,让世人嗤笑韩家。她一日不悔改,我不当她是姐姐,势不两立。”
“住口”秦梅见幼女言辞激烈,呵斥道,说完即意识到不对,句句属实,何必自欺欺人。
世英受惊,面色涮白,不料母亲做此言,满怀委屈,因含着泪说:“母亲只知有姐姐,可曾记得尚有外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年过六旬,外头看着康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几位舅母挖空心思讨她老人家开心,众位表哥表姐妹从不敢为她添忧,姨母不是她所出,竭尽全力为舅家分忧。唯有你,每每来信诉苦,外祖母便夜不得寐,茶饭不思,嘴中虽道不再管韩家事务,却在心中牵挂。母亲,你也是为人母,由己度人,不应为姐姐一人之故,再给外祖家添忧,女儿在旁瞧不过眼,羞愧难当。”
秦梅也知愧对父母,每回都告诉自己最后一次相烦二老,临了逢着事,忍不住求助父母。夫君离了心,婆母蛮横,长女更是讨债鬼,有人撑腰,心底踏实,不至于空落。今番被幼女说教,只觉自己立在索桥中,脚下万丈深渊,前行艰难,后退更不易。难道真要弃长女不顾?!
世英说完不去瞧母亲神色,抽身朝外走去,迎面碰上韩世芳站在竹帘外头偷听许久,两姐妹对看一眼。
世英狠狠剜长姐一眼,咬牙切齿道:“遂了你的意,好生待在燕京城中,瞧着你那位王郎与旁人恩爱相伴,让京中人讥笑韩家教女无方,厚颜无耻。”
世英说完挤过长姐身边出门,不防被世芳一把拉住为己陈情:“世人都说我痴,妹妹尚年幼,体会不到思慕一个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何等无助。妹妹难道让我同俗人一样,寻个夫君嫁了,夫妻情薄,过母亲那般日子,成天受婆母之气,耗神伤心,放下身段斗小星侍婢,此与明珠蒙尘无二。”发自肺腑,声情并茂,意在打动妹妹,亦或是坚定自己内心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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