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向聂妈妈示意看奶娘,聂妈妈劝奶娘:“妹子,咱这是忍一时又不是忍一世。何况都是些鸡毛蒜皮微末小事,闹出来,旁人倒要说姑娘跋扈不尊嫡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奶娘虽明白道理,仍闷闷不乐在心底为姑娘叫屈报不平忿忿然,只她素日胆小本分,逾规出头的事决不敢做。聂妈妈唤来知言的丫头粗使婆子,支了奶娘出去守门,话里话外敲打,让众人夹起尾巴缩在小院无事莫出去,沾惹上事非连累到姑娘不说,更没有好果子吃。大家齐声应下。
次日秦枫早早交待完衙门里的事,带上知言姐弟、常氏及两位姨娘一行人坐轿出城,往西行走出几里地,停在河边一片树林旁。时近深秋,树叶枯黄深翠交错,地上一层厚厚的落叶,松软似地毯踩上去沙沙做响。常氏及两位姨娘头戴帷帽围在秦枫身边在林中漫步,秦昌四处乱跑捡拾落叶。
知言站在河边,远眺对岸北山光秃秃一片土黄色,上游不远处架着浮桥,挑夫、赶集的小媳妇、赶着骡马驮着货物穿棱往来的商户……各式市井人物齐齐登场。下游,秦枫带头出资发起此地商户募捐修建的索桥也开始动工,赶在天寒地冻之前要打好桩基,上百名工匠忙忙碌碌喊着号子。
流淌千年的黄河,依是这方黄土地,只这座城池与记忆中的景像截然不同,也寻不回记忆中的人。知言在心里默默流泪,我的亲人,你们还好吗?让河水捎去我对你们的祝福。我现在也很好,有祖父祖母、好多的兄弟姐妹,以后也会过得很好,不用再挂念我。
心愿已了不会再沉沦于往事被其缠绊,我要朝前走。
“姐姐”秦昌在远处唤知言,知言微微一笑轻跑过去,看见秦昌翻河滩上的石头,一双小手糊满泥拉知言一同来玩。
知言今天不愿讲究闺阁礼仪,身在故土只想放纵一回。她揽裙蹲在地上与秦昌一起挑拣石头,寻到几块经黄河洗刷冲积出图案的圆石,秦昌乐得咯咯笑。知言用指头往秦昌脸上抹泥,秦昌伸出手抓向知言,知言抓起河边淤泥往秦昌身上抹去,秦昌笑着回应,不及一旁的奶娘丫头劝阻,两人头脸衣裳糊得像泥猴,秦昌指着知言用力跺着脚哈哈大笑,引来众人关注。
许妈妈头一个奔过来,尖细的声音老远响起:“哎哟,你们都是死人啊?十二爷,你……九姑娘,太太给你的这身衣裳料子可是今年苏绣新品,十几两银子才得这身行头。”
“怎么着,衣裳比人金贵。”秦枫不变的带笑腔调响起。
许妈妈边用眼睛瞟着三太太陪笑道:“奴婢没这个意思。”
秦枫看都不看许妈妈,从她身边大步掠过,走到知言姐弟面前半蹲下身子,眼睛里都带着笑:“两个调气鬼。”他转头对着妻妾笑说:“别说,爷幼时在故里也带着几个弟弟常到溪边戏水,日日回家滚得满身都是泥。”
崔姨娘一嗤:“可是没瞧出来。”
秦枫轻挑眉梢:“你等不信?!”他伸出双膊抱起一双儿女沿着河滩小跑几步再放下,眼里噙笑,灿若桃花。
秦昌犹不尽兴,让秦枫驾起他逛几圈才做罢,引以为傲拉着知言说笑个不停,秦枫站在旁边盯着一双儿女发笑不语。河边一大两小满身糊着黄泥,特别是秦枫素日玉树临风,此时头脸被秦昌抹的泥都已半干,恁滑稽任谁看了都忍俊不住。可现下众人未必能笑得出来,崔林两位姨娘早抽身回到轿边,只常氏带着丫头婆子站在原处。
秦枫揽过一双儿女往回走,经过惊慌失措的许妈妈身边,依是目不斜视,只对着常氏笑说:“秦顺家的身子可是养好,让她上来帮着你理理事。”
常氏犹在挣扎:“如今事务不多,有许妈妈在一旁帮衬便可。”
秦枫翘起嘴角,笑不达眼底:“家中添了人口,反倒闲起来,既是这般让秦顺家替你管着知言,免得这丫头又调气起来玩泥巴去,弄脏了衣裳。”轻柔的声音逐字逐句缓缓道出压得人喘不过气。
常氏面孔掩在帷帘后看不出神情,有几分慌乱嗫嚅道:“老爷”
秦枫单膊抱起秦昌,另一手牵住知言走到常氏身边,上身微伏轻笑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这个心腹整天私底下对着我女儿做些小动作,管好手脚莫绊着自个才是正经。”美目依笑却透出阴狠寒意,知言仰头看得真切。
常氏身形一颤,呆呆目送秦枫三人走到轿边与两个姨娘会合,只觉浑身虚脱无所依仗,一旁的碧玉扶住她往回走。许妈妈面如死灰挪着脚步跟在身后。
☆、第37章 稚儿狡
长盛二十四年春末知言九岁
金城效外一片圈出的空地,十来个少女正在赛马,尘烟漫起,打头一人一骑遥遥领先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中间几人几骑前后只差数步,最后一匹枣红马上挥鞭奋力紧追的女孩正是知言。
金城官家小姐中的大姐头黄如意隔三岔五要约朋唤友出来纵马比试。黄如意眼里不揉沙子,不许众人作弊,故没人敢放水让着知府爱女,知言每次都垫底,当然她年龄也最小。
知言在各位小姐的注视下连人带马气喘吁吁赶到终点,黄如意已经开始刷她那匹宝贝黑珍珠的毛,听见马蹄声头都不回:“知言,你又垫底,不许对旁人说出是我教你骑术,我的脸都丢尽了。”
知言下马辩解:“我最小嘛,我的马也是匹小母马跑不快。”
黄如意一听更来气瞪圆眼睛:“我像你这么大时,你跑单趟费的时辰,我能纵个来回,今日不许早早回府,再跟我练练。”
旁边几位身穿骑装的小姐们捂嘴偷笑,黄如意在她们这个圈里说一不二,惯爱拿出他爹带兵的一套管教众人。看样子,知言又要被强按着苦练半日。
知言急眼:“黄家姐姐,今日可不行,家中有客人,父亲叫我早点回去。”
黄如意放下刷子,冲着知言发横:“少玩花招,跟你那知府爹一样,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大小姐,你爹私底下编排秦枫的话,当众说出来好么。
知言语气诚恳:“真的,有贵客要来,若是去晚了,父亲定要罚我。”
黄知意大步迈过来拧着知言耳朵:“金城里头谁不知道,秦知府宠女儿都快宠上天,罚你?罚他自个还差不多。”
知言捂着耳朵龇牙,火烧火烧的疼,自己虽看不见,也猜得出半边脸带耳朵都变通红。这个黄如意,既霸道又热心肠,真拿她没法子。
黄如意看着知言捂耳朵,冲她瞪眼:“回去不许说是我揪的,不然我娘又要罚我。”
知言捂着耳朵冷哼:“我才不干那种没品的事,你到底放不放我回家,再这样,下次父亲可不放我出来噢。”
黄如意皱皱眉头:“真的?”
知言真诚无比地点头。
黄如意鼻子哼哼不满地说:“今儿先放过你,下次记得早点出来。”
知言脆声应下,扶住马鞍翻身上马,带着家丁随从及两个秦枫特地寻来会武的侍女回府。下次,等着半年后再说。秦槐来接自己回秦家川小住,八月初才能回来,先不能告诉黄家大小姐,免得她又像去年堵在城门口,强跟着去了秦家川,祸害全庄的人整整十天,才被黄指挥使亲自出马接走。
一行人进城,从肃王府门前穿过,直奔城东知府衙门。刚转过街口,知言瞧见大门外秦顺指挥家丁往府里驱赶几辆骡车,便知秦槐和秦刘氏已到。
秦顺正朝着小厮们吆喝使威风,听见马蹄声抬头见是知言,满脸堆笑:“九小姐,槐大老爷两口子半个时辰前刚到,就盼着见您呢。”
知言下马把缰绳甩给家丁,边走边问:“父亲可是生气了?”
秦顺满脸抱屈:“老爷什么时候生过您的气。”
知言笑笑,往内院走去。秦枫真真的好说话,只要知言完成功课,不触及他的底线,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能满足,由着镇日跑马溜狗不务正业。知言要是不清楚他的手段心性,真把此人当成花花肠子老好人。知雅那般骄纵性子定是被他宠出来的,三太太白担了名声。
知言刚进垂花门,秦顺家的带着聂妈妈奶娘等候多时,陪着笑:“老爷说让姑娘不用换装先过去。”
知言先让奶娘帮自己掸干净身上的土,才跟着秦顺家的上三太太正院。
当年黄河边小树林里一场风波,回府后,许妈妈全家五口被发卖,三太太心腹或卖或罚或贬所剩无几。三太太大病一场,缠绵数月后才起身,再见着知言挂着堪比国标的笑容,客气万分。其实知言也很不自在,她既不想得罪常氏,也不想过分讨好她,若能和睦相处最好,但这种表面平静实质疏离的方式两人都很累,每天晨昏定省走个过场便告退,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交集。
秦枫任凭三太太搓磨爱妾、苛待通房、由着性子使唤下人、后宅唯她独大,如此种种都不置一词;但绝不允许三太太对自己的儿女动一丁点心思,他可真是老狐狸的亲儿子。许妈妈自认为三太太出气,对知言搞出那点小伎俩,临发卖时全家都被打个半死只余一口气,更被特意吩咐卖到北境苦寒之地。秦枫出手狠辣震慑众人,聂妈妈都私语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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