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知道我是谁么?”
无忧抬头看他,摇摇头。
公西吾抽走他手中笔:“我是你父亲。”
无忧还是摇头:“我有父亲,我父亲是魏公子。”回答得这么顺,想必是早就教过无数次的,只是个别字眼发音不清,听来有些好笑。
公西吾却很严肃:“你父亲是我。”
无忧顿了顿,小手扯着帽子上的垂带附和:“我父亲是你。”末了又加一句,“我父亲是魏公子。”
公西吾捏了捏眉心:“你只有一个父亲。”
易姜此刻却难有闲情逸致。
墨家巨子亲自现身韩国,虽然抵挡不了十几万秦军,但却在道义上置秦国于不义。
天子诸侯也要为诸子百家的圣人学究们礼让三分,这世道再不济,对人才却是极其重视的。可要秦军,尤其是白起所领的秦军重视墨家,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兵家讲究实效,目的明确,那便是“取胜”二字;而墨家抑战,倡导非攻。这两个学派是宿敌,又并非势均力敌。白起又是兵家之中最为善战与嗜杀之人,就是天神挡在他面前也未必有用,何况是宿敌。
于是,血战。
易姜立在廊下,看着院中落了一地的枯叶发闷。
她对白起始终难以放心,早前虽有他保证,在得知墨家赶去韩国时,她还是特地进宫说服秦王,以王命阻止其滥杀。可是方才收到的消息里说,他还是对墨家下了杀手。
消息是却狐递来的,战报里根本没有提及。他连日来几番领军入阵,建下功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便高高兴兴写了信来给她报喜,在信中稍不留神便提到了此事。他大约是想证明老师的兵贵神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
“我早不该相信你的。”
易姜猛然回头,身后站着少鸠,她双眼通红,手臂上挽着包袱。
“你这是做什么?”易姜走近一步,她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墨家众人在韩国抵挡秦军,现在已成了白起刀俎上的鱼肉。”她吸了吸鼻子:“这就是所谓的阻止白起滥杀?他是个疯子,根本不会听劝!也许这便是你说的必然,我却无法接受,所以今日特来告辞,今后拜别主公,我这个门客不再为你效力了。”
易姜扯住她衣袖:“你要去韩国?你知道现在韩国有多危险吗?”
“我自然知道!”少鸠甩手挣开她:“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谋划,同样,你也不要拦我。”
她转身便走,易姜连忙要追上,却见她反身冷冷道:“你再阻止我,便两相绝交!”
易姜一愣,脚步顿止,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门。
东郭淮自廊下而来,她连忙叫住他:“送信给裴渊,将这消息告诉他,一定要他想办法留住少鸠。”
东郭淮却没急着动,从袖中取出封信函递给她。
是魏无忌的信,展开粗粗一览易姜便觉头脑眩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廊柱。
少鸠走了,就连无忧也被公西吾夺去了……
“啪嗒!”公西吾侧头看了一眼,是无忧在玩他的笔,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他的视线转回到桌案前的聃亏身上:“少鸠真走了?”
聃亏点头:“裴渊今日一早匆匆来说了这事,说是夫人派人快马送信给他的,他已赶去阻拦少鸠了。”
“那就是说,她现在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了……”公西吾出神地想了片刻,搁下手中笔,抱起身边快要把毛笔磨成秃头的无忧,放到腿上:“我们去见你母亲可好?”
无忧眼珠转了转:“父亲说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不着。”
“为父带你去见便不远。”公西吾说完这话才意识到他说的父亲是谁,再一次纠正他:“你只有我这一个父亲。”
☆、第80章 修养七九
秦军眼看着就要逼近韩国王都,齐国也是时候开始动作了。公西吾原本是打算派人入秦去与易姜商议此事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准备亲自去一趟。
出发前,齐国忽然多了不少远方来客,这些人自中原大地、崤山以西,甚至是远从桑海匆匆而来,踏上临淄大地,直奔相国府。
下人们被屏退下去,厅中摆好桌案软席。公西吾端坐上方,客人们皆是锦衣环佩,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个个都恭恭敬敬在他眼前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已发须皆白,垂首道:“适闻公子喜得麟儿,吾等特来拜见小世子,望公子赐予一见。”
公西吾沉吟片刻,命聃亏去抱了无忧过来。
一见到满屋子的人,无忧便钻到了公西吾身后,趴在他背上悄悄探出双眼睛来看着下面跪着的人。
公西吾捉住他的手将他带至身前,扶他端正跪坐好。众人便俯身再拜,俱是一派欢欣模样。
老者叹道:“公子有后,实乃可喜可贺,待他日公子收复三晋,得登王座,世子荣膺太子之位,吾等也就心满意足了。”
公西吾沉默许久,敷衍了一句:“待时机成熟,自然会有那一日,诸位放心。”
众人欣喜再拜,当下纷纷献上贺礼,也不逗留,各自散去,来去迅速,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天气转寒,西北秦地北风狂嘶,穹窿阴沉,已是入冬的光景。
易姜接连受了刺激,心思过忧,一个不慎受了冻便病了起来。先头几日不甚严重,这两天却越来越精神不济,靠着息嫦煮的药汤才缓和了一些。
好几日没上朝会,秦王也表示了关心,特赐她去骊山离宫疗养。
骊山之中有温泉,对于疗养最为有效。易姜躺在温热的池子里,一时恍惚又一时好笑,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韩国在秦军铁骑下动荡不堪的时候,她还能泡在这里享福,这便是差别。
一国的权势尚且如此,天下的权势则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但凡有点实力的国家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征伐天下。
秦王之前还问她:“尝闻却狐所言,夫人提及‘皇帝’二字,不知何解?”
其实根本用不着易姜解释,秦王早就有称帝的心。
前几年他灭了西周公国,堂而皇之地将九鼎迁来了秦国。而早在他即位的第十九年,他就下诏自称西帝,还遣使入齐,要尊称齐湣王为东帝。
东西二帝既立,便是要置其余各国于囊中的意思。然而齐湣王听从谋士谏言,未能答应,并有意联合诸国合纵伐秦,他只好被迫取消帝号,恢复称王。
当初在齐国谏言齐湣王不可称帝的人,便是鬼谷先生犀让。
真是世事无常,又似冥冥中注定,当初范雎与犀让一西一东,如今她和公西吾也是一西一东。这大概真的是鬼谷派的宿命,迟早都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被那氤氲的热气蒸久了,思绪也乱的很。易姜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出了浴池。
侍婢连忙上前用软绢裹住她身子,扶她去软榻上揉捏伺候,端来汤药温水,不多时又奉上熏过香的华衣配饰,一件一件为她穿上。
息嫦立在屋门外,待侍婢们都退了出去才举步进门,今日天气甚好,阳光充足,她自外间进了这温热缭绕的屋子,也没感到太大的温差。
“主公,有远客至,您可要见?”
易姜是来养病的,秦国官员应该都知道,谁会在这时候赶来打扰她?她本就觉得古怪,又见息嫦神色有异,便猜到这人八成是她不想见的。
“何人?”
“是……公西相国。”
果然。
“他来做什么?”易姜端起刚刚放温的药汤,一口一口饮下。
息嫦斟酌道:“他没有直说,只说想见一见您,还好刚好您来了骊山,离了咸阳,也好叙话。”
既然如此,大概是要说些不可外道的话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跟无忧有关。易姜放下药碗,伸手拿了架上的披风,边出门边系上。
秦王年轻时受宣太后掣肘,没有实权,也着实放荡过一阵子。这离宫是他最喜欢的欢乐场所,往常见着漂亮女子便径自掳了到这里来寻欢作乐,以至于整座宫苑至今还带着些许旖旎的意味,装饰布置也不太庄重。
易姜着人寻了许久才寻了间无人居住过的屋子住下,如今自然也只能在那里见客。
她示意息嫦在外等候,独自进了屋子。难得天气不错,窗户却只开了道缝,透入一缕明媚的冬阳来,夹带了些许的风,屋中桌案上点着淡淡的熏香,也不觉闷腻。
听见掩门的声音,公西吾自屏风后走了出来,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似乎清减了一些,腰肢又细了几分,从那身狐领缠脖的厚重胡服里生生蔓延出几分娇软,脸色有些苍白,便愈发显得眉目颜色深了一分。也只在此时会叫人意识到她还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不是位高权重的秦相。公西吾本想问候一声,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齐相忽然到访,不曾递书入朝,也不知所谓何事?”易姜抬手请他就座。
公西吾提了雪白的衣角端坐下来,复请她入座,显得分外有礼,不像多亲近的模样。
易姜心里揣着心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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