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师兄。”易姜在车厢上靠了靠,没再说话。
公西吾一路盯着她的神色,偶尔她也会看他一眼,但都没有话要说,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到了宫门前。
先前公西吾下了朝会后去见过齐王建,说了授易姜官爵的事。若在往常是没多大波折的,但是最近后胜在齐王建跟前吹了不少耳旁风。
齐王建纵然是个惜才之人,但到底没什么主见,本也没考虑过给易姜授官爵,认为她就以易夫人的身份为国家出谋划策就很好,再求官职未免有贪图权势之嫌。于是打了个茬说:“此事再议吧,易夫人至今还未入宫拜见呢,稍后不妨让本王见一见她。”
这也是该有的礼节,公西吾便回府接了她过来。
齐王建在书房里接见了他们,二人行了拜礼,齐王建的视线在易姜身上扫了一圈,便朝公西吾笑道:“难怪相国忽然成家了,有这么个出众的师妹在,的确是看不上旁人了。”
公西吾淡淡道:“王上过奖。”
君太后一只手挑开珠帘看了过来。齐国大国风度,装束自由不讲约束,但她有心挑刺,见到易姜身上穿着胡服,竟出言讽刺了一句:“到底是赵国来的,爱穿这胡人的服饰。”
易姜垂眼,微微笑道:“太后说的是,当初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使赵国军事强盛,胡人的服饰没什么不好。”
君太后脸一沉:“哼,那是过去了,赵国四十万兵马都被坑杀在长平了,还谈何强盛?”
公西吾闻言立即朝易姜看了一眼,她果然变了脸色,抿着唇僵着身子。
他开口道:“近来时局变幻,内子或有独到见解,王上不妨问一问她的看法。”
齐王建也正因母亲语气而尴尬,便赶紧搜刮了个问题丢了出去,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底问的是什么。
易姜认认真真地回复了,估计他也没仔细听,只随口夸赞了几句,便示意二人告辞。
出了殿门,走下长长的台阶,公西吾安抚了易姜一句:“太后还因为以前的事记恨你,所以有些阻碍,不过也不会太难,王上终究会同意授你官位的。”
易姜其实并不是太在意什么官位,但若真能得到就意味着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还是有好处的。
不过的确是艰难,当初赵太后重用易姜就被齐国视作离经叛道,如今要已经嫁做人妇的她要再在齐国为官,阻力更大。何况她曾经进攻过齐国,这始终是个把柄。
寒风刺骨,卷入宫道,在两边撞出呜呜的声响,天上渐渐飘起了细细的雪屑,还没到中午,天色却有些昏暗。
公西吾忽然想起裴渊对自己说的话,侧头问易姜:“冷么?”
“嗯。”
他便伸手去牵她的手,谁知她反倒缩了一下手指。
“你的手比我还凉。”
他重新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中呵了呵气,又轻轻搓了搓:“现在呢?”
“好些了……”四周还有宫人往来,易姜有些尴尬,垂着头朝前走,手被他撰着抽不出来,只好作罢。
公西吾却是神色如常。
快走到宫门口时,有辆车马缓缓驶入。能在宫中驾车的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姜拽了拽公西吾,朝边上避让,那车马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公西吾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车中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是个女子的声音,对方自车中探出身来,穿着厚重华贵的宫装,头戴玳瑁镶嵌的头饰,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扬,极有风情。
“这不是相国嘛,许久不见了。”
公西吾抬手见礼:“云阳夫人有礼。”
云阳夫人扯了一下嘴角:“听说相国近日娶妻了,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打算娶妻的么?”她的视线落到他身后的易姜身上,“这位就是那位众口相传的易夫人?”
公西吾道:“的确是内子。”
易姜被点了名,只好近前一步见礼,刚抬起手意识到自己行的男子的揖礼,讪讪地收回手臂,掖在腰侧屈了屈膝。
云阳夫人掩口笑了起来:“原来相国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真是叫人长见识。”
公西吾出言告辞,便要离去。
云阳夫人又叫住了易姜:“我刚回到齐国不久,易夫人不妨抽空去我府上坐一坐。”
易姜道:“夫人抬爱,本不该拒绝,不过夫君不准我出府,只能心领夫人好意了。”
公西吾不禁瞥了她一眼。
云阳夫人诧异道:“相国怎么这般对待妻子?”
“内子身体不适,过些时日再说吧。”公西吾转身托住易姜后腰,带她出了宫门。
登车时公西吾告诉易姜,云阳夫人是齐王建的长姐,当年嫁给了楚国的云阳君为妻,去年云阳君病逝。她成婚几载没能留下子嗣,觉得孤苦无依,便请求回了齐国。
易姜听了进去,却没什么表示。
公西吾过了许久才道:“你要想出门,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去。”
她往后一靠:“师兄别多想,我只是为了婉拒她的邀请才说你不让我出门的,没别的意思。”
公西吾遂不再多言,命聃亏驾车回府。
刚到府上,眼线又送了新的书信过来,似乎来自好几个地方,公西吾一下变得很忙,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晚上易姜吃完饭他才现身,去屏风后换了身常服,出来后忽然问易姜:“之前你说要除了范雎的事,有何计划?”
易姜一听他这么问便猜今日那几封送入府中的书信与秦国有关,一边撩起袖子往茶汤里添了些佐料,一边理了理思绪:“借白起的手除了他最好,目前白起与他矛盾最大不是么?”
公西吾在她身旁坐下,自怀中取出一方帛书,在桌案上摊开:“这些年诸国征伐,局势难得有些明朗,如今却因为他要和白起争权夺势,险些毁了这局势。”
易姜看着帛书上细细描绘的地图,秦国与齐国一西一东,中间几国夹在中间,如同渐渐被逼入死角的困兽。
她想了想:“既然真要除了他,暂时还是先不要惊动他,师兄先稳住他,由我来联系白起。”
灯火暖黄,公西吾微微敛眸,长睫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沉吟许久,抬头时眼中竟有些笑意:“也好。”
易姜对他这笑不明所以,转头挑了一下灯芯:“如果范雎死了,算不算鬼谷内斗?”
“算是吧,你我联手也算是替老师出手了。”公西吾顿了顿,微微叹息:“历任鬼谷弟子无一不是天纵英才,可谁也没有在成就的丰功伟业上坚持到最后,大概他们都和范雎一样,最终败给了权势。”
易姜失笑:“这不奇怪,是人都会渴望权势,你觉得遗憾是因为你不渴望,而你不渴望是因为你没有欲望。你没有欲望却又坚持辛苦操劳着,想来也真叫人钦佩呢。”
公西吾的视线落在她绕到身前的发尾,移到她被灯火映照的脸,忽然伸手勾着她的腰贴近自己,声音低沉:“谁说我没有欲望?”话音未落,唇便贴了上来。
易姜双手扶住他肩头,原本想要推开他,刚用了力道却又改了念头,反而缠住了他的脖子。
公西吾心中讶异一闪而逝,欣然起身,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床榻,衣衫逶迤,落了一地。
☆、第62章 修养六一
早上推开门,院内堆满了积雪。
公西吾看到童子穿着雪白的衣裳在门外忙活,忽然想起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穿一袭白衣,因为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比同龄人成熟一些,在各国游学时就不会受到轻视。
其实他的童年很特别。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生活倒是无忧,不愁吃穿,甚至可以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有一群人资助他,这些人来自各国,有的经商,有的为官,但他们的根都曾在晋国。
他也没见过这些人,跟他最亲近的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侍从,那是个智者,甚至本身就姓智,公西吾一直唤他智父。
智父经常对他说起当初的晋国如何幅员辽阔,如何物产富饶。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晋文公尊王攘夷;晋襄公两败秦国;晋厉公大败楚国;晋悼公九合诸侯。当年一共五位霸主,晋国出了四位。
他背负着恢复这份荣光的职责,不敢怠慢。从三四岁起读书认字,他几乎被智父带着游遍了列国,师从名师,没有一丝空闲。他每日的生活里只有读书、练剑,然后换一个地方,重复读书、练剑。
诗书礼乐,剑术骑射,智谋兵略,每一样都要学入心中,融会贯通。
目标太长远,要完成什么都要迅速而直接,不能拖泥带水。这是从小就学会的道理。
十四岁那年,智父离世,公西吾受他临终提点,将目光瞄向了云梦山的鬼谷。
他永远记得初入山的那日,鬼谷子犀让隔着垂帐向他发问的场景,他一一作答,帐中沉默许久,而后让他伏地拜师。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犀让当时也很苦恼,来求学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的,直到遇到他。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过去,他人已经站在廊下,却有些茫然,忽然记不起自己在这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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