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牢里,风湿一时犯了起来,年羹尧拢着眉,却轻蔑笑了一声。
外头传来脚步声,人很多,渐渐近了。
这声音年羹尧很熟悉,他听过无数次……
只是这一回,坐在牢房里等的人,变成了他自个儿。
世事弄人。
轻含着嘲讽,抬眼一看时,年羹尧眼底的笑意,却逐渐消减了下去:“……还当是谁来送年某最后一程,原是张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见了。”
红宝石顶子、仙鹤祥云纹补服,张廷玉叫人开了牢门,在前面站定。
年羹尧乃是张廷玉同科,在科举场上这关系很要紧,可如今境况……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听着这一声‘亮工’,到底还是觉得亲切。”
年羹尧竟然笑出了声来,仿佛见着天底下的荒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么圣旨了,你张廷玉若没这个本事,连来宣纸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这话,张廷玉终究是一转头,对自己身旁人道:“我与年大人有同科之谊,虽他是个罪人,却还是依着万岁爷的意思,给他留最后的体面吧。一会儿你们再过来便是。”
众人不疑有他,更知张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专业户”,没有一个出来质疑,便都退下了。
于是,这一处地方只有这两个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试金榜进士。
那牢门开着,年羹尧也跑不出去。
束缚着他的,不是脚链,也不是枷锁,而是皇权。
他看着张廷玉走进来,竟然是一声长叹:“我年羹尧英雄一世,实则从不喜你张衡臣的作风,阴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刁钻毒辣,再没有你们夫妻俩不能做的。比如……”
“什么?”
张廷玉一眯眼,手里还抬着圣旨呢。
年羹尧道:“比如弑君。”
那一刹,张廷玉嗤笑:“年大人做梦呢,杀头之罪,张廷玉担待不起。”
“你是担待不起,所以我在下头等着过不久,隆科多大人下来陪我。”
年羹尧实是个聪明人,心里从来揣着明白,即便当年没怀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觉得异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见张大人呼风唤雨又翻云覆雨那一日了。”
“呼风唤雨的从来都是万岁爷,我啊……”
张廷玉随手一抖圣旨,动作熟练到家,多年来摸圣旨太多,以至于这凡人眼底贵不可攀的东西到了他手里,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顿了那么一下,才道:“我站在后头就成了。”
年羹尧在狱中也听说过外面不少的风言风语,他听见张廷玉这冠冕堂皇的话,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个儿嚣张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脸来说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记当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气势逼人了。
张廷玉一下想起了夏义。
他眉梢微微一挑,整个人精气神还不错:“你犯了为君者的大忌,怨不得旁人给你如今的下场。”
功高震主,从来没有好下场。
想想当年韩信,成也萧何败萧何,何其悲凉?
“我年羹尧,英雄盖世——”
他笑,看着张廷玉朝他扔下来一把长剑,便捡了起来,口中话语不断。
“没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待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之日,却被背后主子爷一刀抹了脖子……可悲,可叹!”
“复可怜。”
张廷玉略接了一句,很快就看见年羹尧转头看他。
年羹尧看着雪亮剑光,想起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梦回吹角连营之时,闭上眼,是铁马冰河……
可在这牢狱之中的日子,格外荒长。
夜阑卧听再没有风吹雨,更没有弓弦震动、万马嘶鸣……
“人总有利欲熏心的一刻,早年我出生入死不曾想到这些,可功成名就了,又身败名裂了,才知帝王二字,怎么写。你张廷玉,说我可怜……可在我年某人看来,你比我——更可怜。”
这话说得不明白。
张廷玉站在前面干净的牢房地面上,看箕踞而坐的年羹尧,哪里有昔日金榜题名时的文气?
他是文士,也是武夫。
如今,不文不武,一介阶下之囚而已。
“罢了,谁知道呢?年大将军,上路吧。”
年羹尧大笑起来,状若疯狂。
他猛然望进张廷玉眼底:“我死,衡臣兄加官进爵,能添块砖加块瓦,年某人幸甚!今日我年羹尧将死,看张大人青云平步,不若让您回不了头。您面前,是条不归路,我推您一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年羹尧跟着胤禛的时间,固然不如顾怀袖久,可有的秘密,胤禛永远不能告诉那个刁民。
而年羹尧,偏偏知道。
他脸上带着笑,将死之人的笑,只言片语,便将前朝之事道出。
而后,抬手一剑——
自刎!
血溅了三尺,也溅了张廷玉官服一身,更溅上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一片片一点点,触目惊心!
年羹尧的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而张廷玉手背上则青筋暴起,攥紧手中根本没宣读过的圣旨,一根根手指都似成了枯骨。
那一瞬的扭曲和狰狞,让他整张脸都显得阴森可怖,站在牢房之中,似又一层浓重的阴影将他湮没。
“张大人?”
“……无事。”
张廷玉僵直的脊背,缓缓地松了。
侍卫们等了许久,没见着人出来,终是有些担心,过来问询。
背对着人,张廷玉漠然垂眼一看,缓慢而凝滞地,将圣旨朝着牢房书案上一放,才觉出自己手指有一些奇怪的僵硬。
然而,他声音温然如旧:“年羹尧,已奉旨自裁。”
转身时,张廷玉眉目间清朗温润一片,仿佛身上不曾沾血,
第二五二章 名教罪人
年羹尧刚刚被赐死,张廷玉去胤禛处复命,面色如常。
随后,还有年家抄家之事需要忙碌,所以在宫中逗留许久,眼见着夜快深了才回来。
可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顺着宫中长道出来,一路经过长安街,昏昏暗暗之中一绕,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便是曾经的雍亲王府,如今雍正爷将之改成了行宫,名之为“雍和宫”。
似乎只是随意从外面经过,张廷玉并没有停留多久。
他回府的时候,府门外头挂着灯笼,也许当年的张廷瓒强撑着从那条路上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形吧?
一个人跌跌撞撞进来,就这样一头栽倒在了自家熟悉的路上。
那一刻,没有人为他打灯笼。
张廷玉抬眼望去,府里隔几步路便有一盏灯,比许多年前张英在府里的时候,其实也亮堂许多。这些灯,都是顾怀袖怕孩子们晨昏定省看不见路,灯笼也不亮,所以叫人给加上的,如今落在张廷玉眼底,便是温温然一片。
可是他还是没有往上房去,而是转身去了东院。
府里通传的小厮觉得奇怪,可也不敢上去问。
阿德最了解张廷玉,这会儿埋头想想,便叫人回了顾怀袖去。
而张廷玉,已经很快到了东院。
这里原是大房的院子,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原样,早年大嫂已经回了桐城,她去后便只有慧姐儿一个,已经嫁给了当地一个秀才,虽不见得荣华富贵,可至少也衣食无忧。
慧姐儿算是高门大户出去的,却对自己的姻缘没有什么怨言,她父亲和嫡母是怎么去的,想必她本人也有所耳闻。
日子简单一些,未必不好。
院子里的青草,还埋在泥土里头,没有痕迹,瞧着荒芜冷落的一片。
他闭上眼,恍惚之间又想起那一日,进入张廷瓒房里,看着大嫂站在他榻边,一副惊慌失措模样,还有张廷瓒的脸。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当年纵身一跃,自己不怎么会水,还跳下来救他,张廷玉没出事,反倒是大哥犯了重病,九死一生。
长兄如父,这个家若没张廷瓒,也早就散了。
他都不知道张廷瓒是怎样斡旋周转,帮着张英处理着府中的事情。
空气里,似乎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张廷玉没有走进去,只站在庭前,台阶下头。
他大哥,光风霁月之人,其才甚高,动心能忍性,素来惊才绝艳。
却未料,天意太弄人。
就在出事之前,他们还在翰林院里头下过棋,他大哥最爱的便是那一局“围杀”,步步为营,招招算计,异常考验心力耐性,可若此局一成,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说,张廷瓒其实也是很好胜的人。
只可惜,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早先众人都以为张廷瓒乃是太子一党,实则乃是四爷心腹,那个时候他问大哥,试探他与太子一党的事情,那个时候太子已经渐渐有了放浪形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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