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特开恩科,四月乡试,九月会试,十月殿试,原定的癸卯、甲辰乡会试正科,则改于次年举行,二月乡试,八月会试,九月殿试。
张廷玉先任四月顺天乡试考官,与如今的左都御史朱轼一同主考。
每年乡试会试都要出那么一点事,今年也没例外,只是这事儿出得有些棘手。
川陕总督年羹尧,手握大权,又总理西北边疆军务,堪称是如今一代封疆大吏,康熙朝时候还在四川青海等地驻守,因着新皇登基,留手下岳钟琪在青海,自己却来了京城。
这些都是说在前面的,顺天今年的乡试,偏偏便跟年羹尧有关。
四月顺天乡试结束,考官阅卷,主考官朱轼阅卷途中,忽见到了一份答卷,踌躇难以下笔批改,冷汗涔涔,断难抉择。
张廷玉正端着茶喝,回头便见到了朱轼那为难模样,于是问道:“朱大人怎么了?”
朱轼半天才道:“此事难断,还请张老先生一观。”
说着,将那一份答卷呈给张廷玉。
张廷玉一点手,着人接了,放在自己案上,洋洋洒洒一篇八股文后面,跟了一句话——
“启主考官大人知,学生乃年总督一友人之子。”
难断是真,有趣也是真。
当着帘内大小房官考官举人进士们的面,张廷玉笑了一声,把茶盏朝着桌旁一扔,“有意思,且让我来瞧瞧这是何方神圣……”
言罢,竟然直接将旁边糊名的浆黄纸一撕,惊得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哪里有主考官擅毁糊名的道理?!
可张廷玉已经做了,他已然瞧见前面考生名姓了。
祖籍顺天,秀才夏义。
第二四七章 藏头血诗
启主考官大人知,学生乃年总督一友人之子。
这话看着一般罢了,能在答卷上写上自己有什么关系,分明就是告诉主考官:我上面有川陕总督年羹尧,你们让我当举人过了乡试就成。
朱轼虽然也是高官,可毕竟没有张廷玉这样厉害,张廷玉常年行走在先皇身边,能在新皇登基的时候就加官进爵,想必不是好相与的。
更何况,张廷玉虽然已经有两科没主持乡试会试,盖因避嫌之故,可现在顺天乡试没有家里人,也不用避嫌……
张廷玉,怕是大清朝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主考官,没有之一。
想想当初的范九半,当然还有被斩的戴名世……
朱轼只偷眼觑着张廷玉的表情,不敢作声。
张廷玉这边看见“年总督”三个字,又扫了“夏义”二字一眼,便知道这人的身份了。
夏义哪里是什么年羹尧友人的儿子,分明就是年羹尧门下一个心腹奴才,办事挺得年羹尧的喜欢。按理说,他如今位高权重,他门下的奴才,想要提拔谁就提拔谁,可万万不该在张廷玉当主考官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天下读书人,能让夏义进去?
张廷玉心里不大舒服,暗觉年羹尧做得太过。
他只道:“此卷封存于案上,待我回来再处理。”
众人称是,便见张廷玉竟然起身出去了。
乡试阅卷一般是不能出去的,可也不是没有例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是遇见这样的事情?
这件事朱轼处理不了,还是要张廷玉来办。
他离了贡院,直接去了年羹尧府上,现在年羹尧还没去西北,人在府中,却是万万没想到有张廷玉来访。
说实话,张廷玉跟年羹尧没什么接触,两个人性格还不怎么对盘,相比起张廷玉,年羹尧对他夫人顾三更熟悉一些。不过人都来了,总不好不迎接,所以年羹尧一拱手,便将人请进来。
这一进来,张廷玉便觉得眼睛被晃了一下。
圣祖爷去岁才大行,年羹尧府邸竟然就已经如此富丽堂皇,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样大的胆子。
张廷玉落座,开口便道:“年大人也知道,张某无事不登三宝殿。”
年羹尧虽与他同科,这会儿两个人各居其位,又都执掌权柄,着实亲近不起来,也随口问道:“张大人不是主持顺天乡试之事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乡试结束,于帘内阅卷,今科竟然见着一封答卷上书了年大人的名号,说是您友人之子。按说我与年大人乃是同科,又共事这许多年,应该录下此人,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年大人您——这一回,做得未免太过。这夏义,太不知分寸吧?”
张廷玉说话已经很客气了,他也没想跟年羹尧撕破脸皮。
原以为年羹尧如今应该有所忌惮,毕竟新帝登基,虽然仰仗着他处理西北军务,可大清朝又不是没人了。
哪里想到,年羹尧竟然不以为意:“这夏义乃是我门人,若是我年羹尧想他当官,他必定能平步青云。此人做事稳妥,也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可我想着吧,直接跟皇上说,虽然能让他入仕,但是总不如科举这里来得名正言顺,左右都是一个结果,皇上说要与我兄弟相待,这点小事,何必劳动他?张大人,您松松手他就过去了,再说夏义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人品一等一的好,办事稳妥少有出差错的时候?
兴许这是对于年羹尧来说吧,年羹尧是文武双全,可张廷玉只是个文臣,他熟读四书五经,又常年伺候在皇帝的身边,若论及谨慎,无人能出其右。
这夏义,在张廷玉看来,哪里能跟“稳妥”和“人品好”沾边?
荒谬至极。
若是人品好,便不至于在答卷上直接这样写明他跟年羹尧有关系。
张廷玉连茶都不用喝了,他已然知道年羹尧是个什么态度,索性道:“既然年大人这样说……”
年羹尧看他,劝道:“这等小事,还劳动衡臣兄来跑一趟,何必呢?”
“此事……我考虑吧。”
张廷玉笑了一下,便起身告别了年羹尧,年羹尧留他用饭,张廷玉怎么可能用得下去?
他转身摆手便走,离开了年府,回头这么一看,什么时候年羹尧府邸这门第竟然这样高了?
什么都能忍,唯独在科举之事上,张廷玉有少许洁癖。
他自来以此入仕,并且多次担任主考官,提拔过不少的人,也当过不少次伯乐,人虽狠毒,心也未必干净,可有的东西,兴许当真只能算是读书人的坚持了。
张廷玉离了年府,便着阿德回去,通知了顾怀袖,说这两日不用等他。
那一面阿德回府告消息,张廷玉这边则直接入宫面圣,在养心殿见着了如今已经是雍正的四爷胤禛。
胤禛坐上这龙椅也有不短的时日,可是偶尔午夜梦回,总是忆及当年顾三吃了雄心豹子胆,一鞭子抽他马上时候说的那一句话。
“四爷脸皮够厚,心子够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残杀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爷孤家寡人登了大宝,定请记着今日臣妇为四阿哥当牛做马、背黑锅、蹚浑水时候的艰辛苦劳,您放我一条生路,我给您当奴才卖命呢。”
当真是孤家寡人登了大宝,原想着坐上龙椅是个什么感觉,可等坐上来了,又觉得无异于针毡。
心里正念叨着,把眼前一封折子给放下,苏培盛便说张廷玉来了,他只道一声:“宣。”
张廷玉进来行礼,胤禛瞥了一眼,便道:“着张大人为乡试主考官,若是朕没记错,如今怕还在阅卷吧?张大人怎的出来了?”
“回皇上话,今科乡试,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朱大人难断,臣知该断,却有为难之处,所以来报皇上。”
张廷玉说的,自然是夏义的事情。
他还真办不了这差事,若是他录了夏义,那是欺君之罪;若是他不录夏义,便是跟年羹尧作对,而年羹尧如今又是康熙的宠臣……谁知道如何?所以稳妥起见,张廷玉进宫来了。
胤禛叫他回事,张廷玉一一说了,末了道:“臣也去年大人府上问过了……”
“年羹尧怎么说?”
胤禛抬手批了折子,也不知是写了什么,又抽空一般问了一句。
张廷玉说了自己所见所闻,年羹尧原话也说了,他也是想顺便看看如今的雍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四爷原本就被圣祖爷说过喜怒无常,前朝末年的时候就不显山不露水,藏得比谁都厉害,可隆科多在那个位置上,一旦有什么事情,一定是他永远占着先机,这一份心机哪里是寻常人能比的?
现在想想张廷玉所做的,也不过就是矫诏,至于康熙怎么死的,隆科多一个人知道罢了。
至于知道得多,会不会死,那只有天知道,他雍正知道了。
这会儿听完了张廷玉的奏禀,胤禛眼光一闪,竟然微微地一笑:“也无甚大事,张大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听着先头的一句,张廷玉就拢了眉头,他没说话。
胤禛又继续道:“年大人军功卓著,一门忠义,如今更是朕股肱之臣,既然年大人有这样的意思,朕总不好不给个薄面,张大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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