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也怪哉!
正想着呢,就听那浅紫衣裳的开口了:“我家那个,却是我口拙,教不大好,回去也好加紧教一教才是。”她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显得十分年轻,给颜神佑的感觉跟姜氏颇像。颜神佑一猜,就猜着这是她伯母。同样不知姓名。
那大红衣裳的笑道:“我平素也没少教她,怎地还是不开口呢?她比她二姐不过小十几天,怎地就不能够了呢?要说起来,这八个月会说话的,确实少见,咱们这侄女儿,与旁个人都不一样。”
那鹅黄衣裳的也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话都叫你这做娘的说了,她可不就没得说了么?你要不少说两句试试?总是不至于坏事的。”不用说了,这是颜神佑的姑妈。
颜神佑被老夫人抱着,就听着底下唇枪舌箭的,心说,我娘人缘儿不坏啊!倒是这三婶儿,仿佛不被待见,怎么我那便宜爹倒被阿圆奶娘骂得狗血淋头了呢?
颜神佑一边尖起耳朵偷听,一边走着神儿,越发弄不明白这家里的生存形态了。要说这三婶儿讨人厌受排斥吧,可三婶儿是一点儿也不见避让,哪怕婆婆在上头坐着,还是抢着说话。要说姜氏人缘好,有人为她出头吧,可看姜氏的这身打扮又不像受崇敬的样子。
颜神佑自己知道,姜氏的生活是极精致的,她亲耳听到的,姜氏昨天还说:“将入夏了,要换新香来。”别说是姜氏自己了,就是阿圆,乃至于梅、兰、竹、菊几个,都是识字的人。反观颜神佑她三婶儿,是被阿圆公然嘲笑不识字的。
这一家子,里里外外的,都透着古怪。
就在这个时候,老夫人发话了,还是对着她说的:“阿囡,叫阿婆。阿——婆——”
颜神佑这货如今说话是毫无压力,张口就来:“阿、阿,波……婆。”稍一调整,她就比较标准地发音了。她一开口,一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浅紫衣裳的大房娘子笑道:“这说得可真好。”老夫人也比较满意,含蓄地对姜氏点一点头:“你做得很好。”
姜氏欠一欠身。
颜神佑这会儿才发现,姑嫂几人都坐着个凳子不像凳子,椅子不像椅子的方块疙瘩上,独老夫人坐榻,几个女人还不是垂着腿坐,而是把这坐具当成席子样的坐法。再一想,家里的家俱,也是以矮的居多,对自己处的背景便有了更深一点的认识。至于其他方面,待考。
鹅黄衣裳的女孩子长得有些像老夫人,只是眉宇间更活泼一些,下了坐的被称为“秤”的坐具,凑到了老夫人的跟前,拿一根手指头轻轻抵着颜神佑的小下巴,让她叫姑妈。颜神佑保持着从善如流的优良品质,叫得特别欢实。姑妈开心了,连说:“真好真好。”
姜氏心里舒坦,面上却并不很带出来,眼角一看坐在她下手的弟妹,唇角却勾出一抹冷笑来。从头至尾,她都没与这位弟妹搭过一句话。那厢里,大嫂柴氏却与三弟妹赵氏略说了两句:“要换香了,你们准备了没有?”
柴氏与姜氏都算是世家出身,妯娌三人里,独这赵氏的父亲却是刚刚有了些军功得以封侯的人家。虽也算有钱有权,然而生活的细节却还是没办法注意得到。赵氏脸上一红,旋即顺竿儿爬:“还要请阿嫂疼我一回。”
老夫人年纪也不很大,四十来岁模样,耳朵却很好使,也发话:“阿柴与阿赵合些香罢。”柴氏答应了。
赵氏也笑着应了,肚里却不甚开怀,她想的却是讨个方子,哪知婆婆与大嫂是宁愿与她香料,也不肯与她方子,她又以不敢开口来要。她自打过门儿,是想与妯娌们一较长短的,哪知道除开自觉得颜色比旁人好,丈夫比二叔争气,余者都不如人,便起了偷师的主意。
这二嫂也不是吃素的主儿,她仗着公婆偏疼她这一房,撒着娇儿地管姜氏讨过一回合香的方子。哪知姜氏当面儿说回去找找,叫她不用担心。转天就递话儿回家,第二天姜氏的哥哥就带着人往赵氏娘家去,道是赵氏管姜氏要秘方,这是娘家带来的,她出嫁女不敢自专,回家问娘家人。姜家便要问问,赵家是个什么章程“府上也不是烧不起香的人家,怎地叫出嫁的闺女四处讨要?”
赵氏的父亲与公爹是一道升上来的同僚,关系原就好,同是阿圆口里说的“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的暴发户,相当有土鳖的气息,当时气得要命。回家就派人把闺女接了回来一套骂,转手送了一箱子的香料给闺女烧。当时就成了京城的笑柄,赵氏臊得三个月没敢出门儿。她哪是缺香料呢?
打那之后,赵氏对姜氏就多了几分忌惮提防。心里却又鄙薄姜氏,以其小气,又以其丈夫无能,不如自己丈夫,“也就只有这些旧家的破烂规矩能赢人了”。
老夫人听了这些个,依旧不动声色,却把颜神佑递给女儿抱着:“你仔细些儿抱,”却又问姜氏,“你父亲周年忌,我仿佛记得就在这几日了?”
姜氏原坐回去了,又下地欠身道:“是。”
颜神佑在她姑妈怀里一扭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带着孝,所以才与旁人不一样呢!
老夫人沉着脸道:“使人唤二郎回来,这几日都不令他出门!到了后日,你们径从这家里过去!”
姜氏低声又应了一声:“是。”
赵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再说什么,思及这大姑子还在眼前,丈夫又叮嘱过大姑子与丈夫不睦,恐说出去的话被她这出嫁了的娇客堵回来,又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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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老夫人一句话所赐,颜神佑才正经八百儿地见了一回她这一世的亲爹。
颜神佑的爹也很年轻,看着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年纪,长得却是真心好看,好看到颜神佑觉得如果长得像爹,也不是件坏事儿。颜神佑的爹名叫颜肃之,与妻子姜氏同龄,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眉心正中一颗红痣,仿佛是朱砂点就一般。颀长的身材套在一件大袖宽腰带的曲裾里,腰收得极细,袖子却几要拖到地上,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懵懂的时候见没见过这个少年,可自打她能看清楚东西了,印象里就没有这么个人。现在大家告诉他,这个桃花眼儿是她亲爹,可真是……意料之中啊!
看那桃花眼儿,看那薄嘴唇儿,看那一抹笑,怎么看怎么透着邪性。看起来就像是个三心二意的主儿,再加上几个月都能在闺女醒的时候来看一眼,颜神佑觉得,奶娘是真的没冤枉他!
这一位说话也够有趣的:“时候到了叫我。”
姜氏眉毛都没动一根:“嗯。”
颜肃之浑不在意,正眼都没给老婆一个,倒是给了闺女一个眼神儿:“会说话啦?”说完,也不逗闺女叫她喊声爹,一甩袖儿,他抬脚又走了。留下颜神佑目瞪口呆:这都什么人呐?重男轻女?娶了仇人的闺女当老婆?别有真爱?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颜爹肃之,在闺女这里的第一印象,不及格。
再看姜氏,颜肃之一出门儿,她就气得双手发抖,好险没厥过去!抖了一阵儿,把颜神佑抱到怀里,不多会儿,就把颜神佑那新换的小褂儿哭湿了。往日里阿圆话最多、骂颜肃之骂得最狠,此时却不多言,一句坏话也不说,等姜氏哭了一会儿,才说:“小娘子衣裳湿了,我给换一件去。”
姜氏眼睛红红的,脸上犹带泪痕:“我来。”
一面给颜神佑换了衣裳,阿圆已经与姜氏身边的婢女交换了一个眼色,婢女头儿叫阿方,与阿圆却是同期,两人很有默契。一个眼色下去,阿圆只管引着姜氏说颜神佑:“多懂事儿啊,不哭不闹的。”阿方已悄悄下去使人兑了热水,来给姜氏洗脸。
姜氏本就年轻,又在父孝里,并没有傅粉,擦一把脸,又敷一敷眼睛便可。洗完了脸,又要当成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教闺女数数儿。
颜神佑是打的搏一个“聪慧”的名声的主意,不是她不孝,实在是这个爹一副很靠不住的样子,她恐怕得自己拼,装死是不行的,必须闹腾。她又想令姜氏宽心,是以姜氏一教,她就装成“学会”了。
☆、周年祭见闻
生了个聪慧的女儿,是姜氏婚后生活的一大慰藉,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听到她软糯糯的声音,姜氏便觉得,这以后的日子也没这么难熬了。哪怕丈夫不靠谱儿,好歹自己也算是有个依靠了。至如再生一个儿子这样的事儿,她一时半会儿,是不肯去想了。
一转眼,姜氏父亲的周年忌便到了。姜氏是出嫁女,不须守三年孝,然这一日,却是必得携着夫、女回娘家的。此时姜氏便不免要庆幸,婆婆虽是偏心,面儿上的礼数还是周到的,硬是压着颜肃之往姜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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