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羽愣了一下,谨慎地望着她:“你父亲去世了?与那个人有关?”
“据说是自杀,但我随后就被逮捕,所以我很怀疑他的死并不正常。”叶姿说罢,又低落了起来。
也许是这个消息让凤羽很是意外,他没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安静了片刻,才道:“那你是要暂时借着我姐姐的名义躲避那人的抓捕?”
叶姿蹙眉:“我当时在戈壁里想用他想找的那个东西要挟他,但后来,你也知道,他抢到了通讯器,然后又掉进地窖。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凤羽打量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道:“与你立个契约可好?”
“契、契约?”叶姿讶然,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却淡定如初,墨黑眼睫不经意地划出一道痕迹:“现在的你,除了暂留在这里,只怕无处藏身吧?”
她警惕地望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因此没有回答。凤羽却浑不在意,缓缓道:“我可以答应让你暂时冒名顶替,但你必须替我应付外面的人,另外,等我伤势好转后,即刻带我去雪山寻找姐姐。”
叶姿的脸色有点难看,她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岔开话题,就是为了给我下套?”
“我还需要下套?”他冷哂一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我说你故意假冒郡主,北辽上上下下都不会放过你。”
“……算你狠!”她忿忿不平,原先还觉得楚楚可怜的少年,此时在她眼中俨然成了披着羊皮的小狼。
凤羽看着她,神色缓和了些,淡淡道:“若不是你在回京的路上照顾了我,我可以现在就告诉别人你根本不是郡主。”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激?”叶姿冷笑,“真是知恩图报!”
他却又似乎回复了先前的虚弱状态,闭上双目:“不愿意也可以,你自己考虑。”
叶姿胸口滞闷,但无话可说,只得站起身,狠狠道:“你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一路上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难道看不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以单臂撑着慢慢往下躺。叶姿看他手臂微微发抖,脸上神色却还是故作随意,本来即将冲出口中的反诘生生咽了回去。
“等着。”她一甩长发,不悦地转身离去。
******
叶姿推门而出,原先还站着许多下人的长廊已经空空荡荡。木叶簌落,冷风扑面,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凤盈。”
黑黢黢的庭院一角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将叶姿吓了一跳。原来是北胤王独坐于石凳上,四周连灯盏都无,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
“……父王,您还等在这里?”一旦面对北胤王,她就不可控制的紧张起来。
他抬起头:“我叫你问他,自然要等你出来。”
叶姿这才稍稍镇定了一下心情,走下台阶道:“我……我刚才跟他谈了很多,但凤羽说确实是他自己摔倒,并不是被人所害。”
“他在你面前也这样说?”北胤王怫然。
“其实……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信他呢?”叶姿故作冷静地道,“我不觉得他仅仅因为赌气就会帮朔方隐瞒,如果是朔方人害他废了双腿,那他根本没有理由把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若是先前靖王在他身边,他不能说实话也就罢了,现在他完全处在我们的保护中,又怎么会受制于人?”
“你的意思,是说为父在胡乱猜测,其实本就是他自己摔的?”北胤王重重地呼吸着。
叶姿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低声道:“不管是不是,其实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多说的了。凤羽的性子遇强则强,您硬是要逼问,他越是反感。就算真有什么内情,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与叶姿先前想的不同,北胤王这次竟没有发怒,而是在黑暗中端坐着,许久不曾开口。叶姿正在揣度不安,又忽听他道:“除了这,他还有没有说别的?”
叶姿犹豫了一下,道:“没有。”
“那你怎么在屋里待了那么久?”
虽看不到他的面容,但叶姿能感觉到两道锋利的眼光射向她,她急忙道:“我还安慰了他,叫他不要与您赌气。”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北胤王喃喃自语。
叶姿不由道:“以前的凤羽,是什么样?”
他怔然,忽而苦笑道:“你连他也忘记了?”
“……也许父王多说说他以前的事情,我能想起来。”叶姿做贼心虚,压低了声音,但在北胤王听来,却以为她是难过才这样。他撑着石桌站起来,往那间屋子看了看,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背转了身子。
“既然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那就由他去吧。”北胤王长叹一声,向着院门走去。
叶姿站在夜风中,望着北胤王的背影,竟觉得有些落寞。
******
寂静的院中独剩了她一人,她出了一会儿神,想要离去却又心事不宁。回头一望,却见屋内一片漆黑,那灯火竟不知何时灭了。
叶姿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轻轻叩着窗棂,道:“你睡着了吗?”
屋子里没有声音,叶姿有些懊丧,心想之前还言辞犀利,怎就一会儿的时间便已没了动静。转念想到凤羽躺下时吃力的样子,不禁又担忧起来。纠结了半晌,忍不住隔着窗子小声唤道:“凤羽!”
这时屋内才似乎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片刻,但听得凤羽声音低微:“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爹他不再固执,已经走了!”她趴在窗上,想要发火却又怕被人听到,只能硬挤出声音来。
他却没有马上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地道:“知道了。”
“……我走了。”叶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转身便走。
“去哪里?”他这次倒是很快发问,只是隔着窗子,声音听上去很渺远,又有些虚弱。
叶姿扬扬手,道:“怎么老这样问我?回房睡觉,不然还去哪里?”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真的没事?”
“没事。”
“哦,那你早点休息吧,很晚了。”叶姿顺口说罢,也没等他回答,就走出了院子。
他果然没有回话。叶姿独自走在寂静的小径上,想到自己刚才最后的话语,不禁有些讪讪。
******
淡淡月光倾泻于白惨惨窗纸上,床前帘幔犹在轻拂。凤羽的右手紧紧攥着床栏,他想要坐起,但这简单的动作却让他耗尽体力。
终究还是瘫倒在床上,左肩的伤处一阵阵抽痛,而双腿则已经好像不属于自己,沉得发坠。
他睁大了双眼,瞪着黢黑的床顶,急促而又沉重地呼吸着。长久不散的梦魇使他不敢轻易入睡,今夜此刻,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上京,回到了曾经住了七年的地方。当他被抬进王府的时候,他虽是因伤痛而无心关注四周,但余光所扫,皆凡一草一木,一花一径,都渐渐地从虚幻朦胧演变为真切可感。
就像一幅久已枯槁的画卷,再度染了色,晕了彩,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
一张张或悲或喜或惊讶或好奇的脸在面前晃动闪现,种种话语在耳边沉浮消失,他很希望自己能化为一道虚无,隐遁于风中,或者,就像过去的那十年一样,幽闭在小屋中,永不再与外人接触。
簇拥着他入府的人们都叫他公子,但他算什么?他冷眼旁观,心底这样诘问自己。
树影疏疏落落映在窗上,勾画出光怪陆离的印痕。他缓缓侧过脸,望着斑驳灰影。
——“福婶儿,父王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我种的槐树都长出新芽了呢!”
——“快了快了,再等一些日子,王爷就会得胜回朝了。”
——“什么叫得胜回朝?”
——“咳,就是打了大胜仗,骑着高头大马回到上京……”
——“就像你去年带我去城门口看到的那样?”
——“是啊!公子爷,长大后也要像王爷一样做个大将军!”
福婶抱着他,将他高高举起,他伸手去够树梢的新芽。春日暖阳下,嫩绿的新芽犹如一粒粒闪着光的星子,映在他的瞳仁里。
姐姐说,槐树长大了,小弟就能跟去草原骑马。
福婶说,槐树抽枝了,王爷就能穿着盔甲回朝。
于是他每天来给小树浇水,托着腮坐在廊下等。天上的云又白又软,飘来飘去,日光的影子若隐若现,不经意间便没了踪迹。
他的梦很小,小到时常被姐姐取笑。
他的梦很大,大到就连自己也不信。
“父王,我可以跟你学射箭吗?”没人的时候,他偷偷地站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朝着槐树说话。
那年春末,落花飘零,他终于等回了久别的父王。世子与姐姐奔着笑着地迎上前去,他却终究还是胆怯,只敢躲在小树下,急切地朝着父王所在的方向张望。
刺目的阳光下,父王身上的盔甲似乎带着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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