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金被于莽一番话砸的晕头转向,终于,他抓着重点,反问道:“不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莽十指交叉,危险地眯了眯眼。
贺金却熟视无睹。他想通了思路,一鼓作气道:“是,我的确跟你关系不错。曾与凶手为友,日后我确实会遇到些冷眼。但大陈律可没规定,有个杀人犯当朋友,自己也得跟着锒铛入狱啊!”
这样一通话喊完,屋中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中。
被于莽用这种怪异的目光盯着,贺金有一点毛骨悚然。
贺金形容不来于莽的眼神,像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又像是不得不为的怜悯……贺金在这时候仿佛才真切感受到,这个同住了两年、没有丝毫存在感的书呆子同窗,的的确确曾经杀了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罩下,让贺金辗转纠结的头脑一瞬间恢复了清醒。
他是脑子进水了吗?非要独身一人来说服一个杀人犯自首?
他跟于莽的交情好到那份上了吗?
不过是住在一间院子里,另两人性子孤高不好接触,他才和于莽同进同出有了几分香火情。其实他压根看不上这种只知道死读书,看不清方向,没有自知之明的书呆子。
可是他偏偏道德感爆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挽回这个深陷嫉妒扭曲深渊的同窗。
蠢不可及!
但是这时候贺金来不及后悔,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后脖子一阵寒毛倒竖。
现在两人身在书房,就算贺金想逃,在逃回他的房间之前,至少要穿过三道门。
虽然两人年岁相当,但贺金一向养尊处优,平常出门是前拥后继,连打个架都不用亲自上阵。哪比得上于莽出身贫寒,苦活累活从小就干,人家一人揍他两个都富余。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贺金不敢乱转眼珠子,拿出最精湛的演技,露出一个堪比纵横家的诚挚眼神。
“于莽,我知道你有苦衷,有那样一对父母,你从小就逼得自己不得不懂事聪明,你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底层的生活。你用了所有的精力考上了这座白羽书院,几乎半只脚踏入了你理想的生活。但是白羽书院却并不好混,是不是?”
“你原先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的赞誉,在白羽书院一文不值。你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卖力读书,还比不上别人临考前突击一晚上考得优秀……”
“我知道你有落差感,不独你,我也有。”
“我在家中是独子,从来被捧在手心,就连请来的先生也一向把我夸到天上,就好像我一参加科举,状元就是我囊中之物……但结果呢?我来到白羽书院,也不过是泯然众人。”
贺金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于莽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但这动静显然不是贺金期望的那种。
“那又怎样?”
“你就算跌落云端,也自有诺大家业做后盾。你可以一掷千金,交好有才华、有前途的学子。日后就算落榜,也自有家人为你运作买官,甚至比正常科举的士人拿到更优渥的外放之地。”
“你何必屈尊跟我为伍,我哪敢跟你比?”于莽冷笑,指向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屋子,“你们天生就是高人一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登高问鼎,而我就算是追得累死,都望尘莫及。”
“你瞧,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于莽双手摊开,眉宇间露出几分病态癫狂,“幸好我醒悟的早——老天不公,我就亲自动手,还自己一个公道。”
被于莽与平常判若两人的癫狂样子吓到,贺金终于绷不住胆子,连退好几步,掉头往门外跑去。
于莽却并没有追,歪头看着贺金仓皇而逃的狼狈背影,开口数道:“一,二,三……”
都没数到十,贺金就“咚”地一声倒下。
于莽踱步到贺金身边,蹲下来,抬起贺金的下巴,正对上贺金惊恐的眼神,“你以为不喝茶水,不吃点心,就不用怕被迷晕了吗?枉你游戏花丛好多年,难道就没听说过迷香吗?”
贺金又悔又怕,拼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于莽。
于莽的眼神怜悯极了,堪称柔软,“当我知道王臻华受伤却不致死的时候,我虽然惋惜自己计划不能得成,嘲笑这人蹩脚的行动力,但我也为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暗自庆幸。”
“你知道吗?我甚至偷偷祈祷,他别露出马脚而被官府抓到。”于莽低下头,在贺金耳边轻柔地低语道,“可惜真相从来让人失望,我原以为他会是我难得的知己,但开诚布公、图穷匕见,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光知道保住小命,不惜把所有罪名推到我头上的浅薄小人。”
于莽冰凉的手指在贺金颈侧划过,像是一种阴冷的爬行动物,一寸寸爬过皮肤,留下一种湿黏阴寒的痕迹,让贺金一阵头皮发麻,大脑都仿佛停转。
终于,于莽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当日与王臻华伤口相同的位置。
于莽了无趣味地直起腰,“也罢,我从小就知道这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的背叛只是重新让我认识到这一点。”于莽手腕一抖,一柄短刀滑落到掌心,弹出刀鞘,锋利的刃抵在贺金颈上,“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让我来教教你,怎样才能干脆利落一刀杀人。”
☆、第三十九章
“砰”地一声,江炳成带人破门而入。
“于莽,把人放开,你不想下半辈子都在牢里过吧?”江炳成喊道。
虽然随同江炳成冲进来的都是些短褐粗衣打扮的下人,但仔细一看,都是身强体壮之人,平日低眉顺眼做事倒还不显,此时随同捉拿人犯,又是当场拿下,再不用窝窝囊囊假扮下人仆使,顿时扬眉吐气,个个都恢复了一贯的精悍之气,让人不敢小觑。
再说江炳成这段时间频频造访王臻华,于莽自己心虚,早就悄悄打听过,自然知道其官差身份。
一看这阵势,于莽瞬间心中一沉。
他中计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重要的是如何摆脱不利的局势……于莽心思电转,面上却分毫不现。甚至随着江炳成试探着一步步踏前,于莽坍下肩膀,大大松了一口气,跌坐一旁,手中短刀掉落地上。
“幸好江大人及时赶到,要不然……”于莽心有余悸瞥了贺金一眼,“这厮一进来就东拉西扯,后来更是趁我不备,想要从后面掐死我,幸好我随身带了短刀,这才……”
江炳成踢开短刀,身后差役立刻上前,将于莽和贺金分别制住。
听到于莽的话,江炳成连同一众差役都有点吃惊。
他们刚才都在窗外偷听,因窗纸涂得厚实,贺金和于莽说话声音又低,众人都听得影影绰绰。直到后来贺金踉跄而逃,重重摔倒在地,他们听到这动静不对,忙破门而入……一进门看到两人姿势,自然以为是于莽杀人灭口,但听于莽这话,难道事实正好相反?
门一破开,贺金被冷气一激,药性退了一点,在差役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
贺金原本眼看就要命丧刀下,被突然救下,早就庆幸不已,大起大落之下还没顾上跟于莽算账,没想到于莽竟然倒打一耙,反说他才是凶手……
贺金气极,口齿不灵便地骂道:“你……你他妈血……血口喷人……”
江炳成原先是太过惊讶,现在冷静下来,很快看出贺金的情形不对。
他之前可是见过贺金的,此人虽然算不上龙行虎步,舌灿莲花,但也绝不是这种手软脚软,谈吐不清的样子。再加上之前云来舫众人被下药的先例,江炳成很快联想到,贺金是被人下了药。
屋中只有两人,下药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江炳成也不理贺金和于莽互咬,抄手背在身后,在屋中慢慢踱了一圈。
桌案上的茶水都下去一半,点心只剩下小半盘,以及砚台里只剩个底儿的墨汁、油灯里八成满的灯油、香炉底散落的香灰……江炳成吩咐道:“来个人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找个大夫验一下,看看迷药是下在哪里。”
于莽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就算于莽能狡辩贺金上门是为杀人灭口,他刚才只是自卫反击,也解释不了屋中怎会提前备好迷药。这几天于莽的屋子只他自己出入,又有这些差役假扮的粗使仆役日夜监视,他哪怕再口舌如簧都栽赃不在贺金头上。
贺金的反应与于莽截然相反,他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
思及于莽意图栽赃嫁祸,甚至想要杀他灭口……贺金张了张嘴,想要痛打落水狗,但顾及往日交情,再加上官府中人在旁,贺金也不好太没风度,于是闭嘴侯在一旁。
差役们有条不紊将于莽屋中有嫌疑的东西一样样打包带走,江炳成回转身,看向贺金和于莽抱拳道:“还要请二位官人走一遭。”
贺金自知清白,到衙门不过是从旁作证,自然无有不应。
于莽却知道自己心急脱身,才一脚踏入陷阱,还被官差人赃并获,这一遭肯定有来无回。
于莽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屋中一桌一椅、一纸一砚……像是要将它们永远铭刻在记忆里。随后于莽说不上释然,还是讽刺地笑了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