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卿翻过羊脂玉玦,指腹搭在温润的玉身上,一点一点地摸索着,果真,在流苏之上,有一个细小的缺口,他忽然紧紧地抓着这块玉玦,心中说不出的悲伤。
素素抬起头,刚想要说一句话,却是看见了苏墨卿攥着一块什么东西贴在胸膛,指缝中流泻出一截流苏,依稀还能看见一只蝴蝶的样子。
素素眼神中流着疑惑,不知道苏墨卿是陷入了什么往事中,一脸的懊悔,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似是在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哇塞,这可是昔年墨蛟国送予紫虬国的流光魅影玉玦啊……”唐年狸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国宝啊,国宝,今儿个可真是长了眼界。”
“既然是国宝,你又在哪里见到过?”苏墨卿睁开眼睛,已然恢复了一派清明。
“我……我在书上见到过,”唐年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昔年墨蛟国向紫虬国借兵,特意送了价值连城的流光魅影玉玦给紫虬国,想要为他们的四皇子元摩诘求一位公主做妻子,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紫虬国唯一的公主却是在前一天不幸患病夭折了,这一件事便不了了之,而这块流光魅影玉玦却是留给了紫虬国,以示两国永以为好。”
“按理来说,这么珍贵的玉玦应该安安稳稳地躺在紫虬国的皇宫中,怎么竟然被王程给劫了?”素素被这些个秘辛给勾出了好奇心。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了。”唐年狸颇为懊恼地揪了揪头发。
不是的,最后这一块流光魅影却是赏给了左相,而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块流光魅影,是在一个唤着左相“爹爹”的小女孩手中。
苏墨卿看了一眼素素,而后者正在和唐年狸叹息:“唉,说起来,我们这个夭折的小公主还真是可怜啊,不然就能嫁给这个传说中智商无限高,帅到天人公愤的水月观音了。”
“嘁,你们这些女人啊,一天到晚就知道什么水月观音,要是真的嫁给他,才叫可怜呢,连着现在身处何方都不知道!”
唐年狸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飘进了自己的耳朵里,如同利箭,一支一支从心头穿过,戳出一个一个的窟窿。
世人皆知,墨蛟国最聪慧不过四皇子,最可惜不过四皇子。
“那是老皇帝老眼昏花,总是觉得有朝一日,儿子的风头会盖过自己,届时,他这个皇帝便不好当了,只是他现在做法才叫百姓和大臣寒心啊。”素素咂巴咂巴了一番嘴巴。
“咳,我们谈论那么墨蛟国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干什么啊,倒不如多关心关心海盗这一茬。对了,墨卿哥哥,你昨日为什么不斩尽杀绝呢?”唐年狸转厢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年狸,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做狗急跳墙?”苏墨卿收拾了一番心绪之后,眼底一派清明。
“哦,原来你是怕王程一急便杀个鱼死网破,墨卿哥哥,你好聪明啊!”年狸的眼睛不住地冒着小星星,满满的都是崇敬之意。
“只会放马后炮!”素素撇了撇嘴巴,“怎么苏墨卿说的你便当成圣旨一般,而我说什么,你就不信呢?”
“因为墨卿哥哥从来不骗我!”年狸朝着素素龇了龇牙齿。
“我也从来没有骗你啊。说要下毒的时候,还不是每一次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素素伸出手,揉着他柔软的发顶。
年狸歪着脖子想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肯定是哪里错了……白姐姐,你把我的头都揉晕了,要我怎么想事情啊……
苏墨卿不着痕迹地收了那一块流光魅影,看来素素那时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根本就记不得当时的事情,其实,这块流光魅影是母妃带来的嫁妆,是属于他未来的夫人的,那时,他看见母妃的信物被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女孩拿在手上,便气打不出一处来,却是没有想到,十年后,他们两个能够再一次相遇,而这块流光魅影也恰到时宜地又出现在了自己手上。
是夜,苏墨卿只身一人来到了王程的大本营。
除了两个当事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
只是,苏墨卿走后,王程抱着一坛子烈酒,坐在窗棂之上,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窗外,是一片凄凉的月色,庭院中的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干瘪瘪的树枝,往天空中插着,恍如是一双合十的手掌,在祈求上苍的救赎。
救赎,只可惜,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救自己了。王程喝完手中的酒,又取来一坛新酒,拍开软泥,举起来便喝,就像是没有天明一般,他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都说是举杯浇愁愁更愁,可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没有什么苦痛,也没有什么愁绪,只有一个人儿的影子,盘踞在内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清醒的时候,看不见她,喝了酒,反而会有一个薄薄的影子出现在面前,眉眼清冷,身穿一袭大红的衣衫,掐丝的桃色丝履,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眼前,嘴角挑出一抹讥笑,似是在说,想不到啊,你王程也会有今天。
王程伸出双手,想要去触摸佳人的脸,却是伸到一半,原本搁在膝盖之上的酒坛子却因为失却了平衡而坠落在地,发出绝望窒息的声响,割裂了女子清冷的面貌,王程伸出手想要将她笼在怀中时,只剩下一片清凉的月华之色,流转的淡淡的清辉。
空气中是枯枝败叶有些腐烂的气味,冲进鼻子中,胃液带着灼热的酒汁不住地往嘴巴里面冒。
王程颓唐地垂下手,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仰面倒在青石板之上仍由寒意侵蚀着自己的身子。
翠翠啊,翠翠,倘若有一天,我一不小心便死了,你会不会为了我们的曾经,留下一滴泪?然而转念想一想,却是发现自己着实想得多了,翠翠应该会很高心吧?其实,这样,也好,只要你心中感到开心,我这一条命也过如是,别人想要,便拿走吧。月轮散出清冷的光辉,冷冷地悬挂在带着红光的天际,说不出的诡谲,映着地上一如躺尸般的人,又是一个无眠的伤心之夜。
素素端坐在礁石之上,腿上枕着一把焦尾古琴,手指在琴弦之上按压扫荡着,浪花拍打在礁石之上,溅起一捧一捧的水花,洒落在她的衣裙之上,身上所有的布料都被海浪给打湿了,贴在身上,又咸又涩,头发沾染在她的脸上,如同一簇一簇的海藻。然而,素素却是什么都感受到一般,只是一遍又一遍抚着琴弦,不知疲惫。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戚戚哀哀的琴弦之声穿透海浪的声音,在礁石之上不眠不休。
素素记不得已经弹了几次,只知道若是自己这般弹奏着,便不会想起一些血腥的过往,可以暂时躲避在风浪之中,什么都不要去想,这样就很好了。
苏墨卿找到她的时候,素素已经成了一个水人,焦尾古琴早已成不了声,一个浪头嘶吼着扑打过来,直直地击在素素的身上,而她就像是一个失却了感觉的木偶一般,只是直直地坐着,手指按着记忆机械地抚着琴,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动作。
“素素,”苏墨卿踮起脚尖,倏忽便飞到她的身边,将身上的披风往空中一甩,夹带在之上的真气将浪头阻隔在外,苏墨卿一把按住她已然在流着血的手,“够了,如果她能听见,一定会很欣慰。”
“欣慰?”素素转动了一番麻木的眼珠子,“墨卿,如果一个间接害死你的人来看你,弹琴给你听,你会觉得欣慰吗?”
苏墨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海浪不住地拍到礁石,即使身边有一层披风挡着,浪头还是一个一个地扑打过来,散开成一朵朵水花,溅湿了他的衣衫,每说一个字,咸涩的海水便灌进他的嘴里,苦涩难当。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素素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手指不停地抚着琴弦,然而,手指下的古琴除了发出几个喑哑的咸涩音调之外,再也发不出其他任何的声音,素素却是没有感觉似的,只是照着记忆中的谱子变换着指法。
苏墨卿看着那一双青葱似的手沾染着嫣红的血迹,想要开解她几句,却是连着自己都觉得语言对于此刻的素素而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嘴巴开了之后便又闭上,眼中闪过一丝不豫之色,却是在兔起鹘落之间抬起了手,狠狠心劈了下去,素素柔然的身子如水一般摊在自己的怀中,苏墨卿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踮起脚尖,朝着岸边的马车上飞去。
二十,兵临城下的投诚
素素再一次醒来时,朦朦胧胧中,看见一抹艳丽的色彩绽放在自己的眼前,一个女子朝着她福了福,脸上挂着恬静而柔美的笑容,发髻上簪着一直乌木梅花簪子,乌黑如墨的眸子满是盈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