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帝也不是一个糊涂人,看了一眼跪地不卑不亢的萧燕燕,又看了一眼端坐地中规中矩的皇后,心中早已想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谋,正想要开口说一声,今日之事,便就此揭过,然而,谢皇后却是撩了衣摆,笔笔挺挺地跪了下来:“陛下,此事乃后宫之事,臣妾管教不当,竟然出了弑君之事,还请陛下责罚。”
凤簪子上衔着的金珠串子与地面碰击,在寂静的夜中,发出绝望的声响,震地祁帝的身子抖了抖。
祁帝无望地看着眼前俩个都匍匐在他脚前的妃子,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弑君”,单是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便能使人万劫不复,祁帝看了一眼将头抵在地面上的燕妃,心中荒凉了一片,不知道该说出一番什么样的话来,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知道燕妃是无辜受了牵连,然而,却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点破。
祁帝刚刚从温热的被窝中爬起来,身上仅仅披了一件不算太厚的外衫,夜里的寒气有些重,再加上之前受了惊吓,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他悄悄用右手压着颤抖着的左手,思索了一番,只能吐出一句:“此事事关孤的安危,孤会一查到底。”
是啊,在紫宸中发生的弑君之事,又怎么能这般轻轻巧巧地揭过?
三司会审,刑部尚书、大理寺、御史大夫连夜从温软的床上被抓起来,把所有有关的人都审查了个便,尤其是皇后口中来报密信的人,自是牵扯了出了不少人,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低气压氛围中,所有人都生怕自己被无端端地牵扯进了这件该是诛九族的事件中。那几日中,就连着枝头的鸟儿都不再叫唤了。
三日后,审理结果便呈在祁帝的面前。
此刻的祁帝却是苍老了十岁一般,带着些腐朽的气息,他将自己锁在一言堂中,一动不动,冯智玳也被打发到了门口,偌大的一言堂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会呼吸的活物,麒麟金兽香炉鼎中散着一团一团的龙涎香,却是怎么都温润不了祁帝的肺腑,线香一分一分地变短,影子西斜,年轻的七皇子跪在一言堂门前,身子笔挺,头顶上的炙热慢慢地变淡,然而对于一个已经跪了一天且米粒不进的人而言,这种滋味很是不好受,膝盖骨早已麻木不仁,脚里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疼痛难忍,然而凤水問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是静静地跪着,冯智玳有些不忍心,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子,画面却是回到了三十年之前,也曾有一个年轻的皇子跪在一言堂前,也是这样的姿势,他犹且记得,那日的日头特别的毒辣,明晃晃的能剥去人的一层皮,为着岚嫔求情,他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嘴唇翻了白,起了皮屑,额头是颗颗汗珠子,面色发白,他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却是御赐岚嫔三尺白绫的结果。冯智玳想到这里,鼻子不免一阵泛酸,于是便冒着抗旨走了进去,却看见祁帝也是失了魂魄般,耷拉着双肩,面庞消瘦,眼珠子木木的,一副迟暮之象,鬓角竟然生出了华发。
“老奴该死,”冯智玳跪在地上,佝偻着背,声音却是不紧不慢地响起,“陛下,七殿下已经在外头跪了整整五个时辰了,滴水未进,老奴怕……”
祁帝终于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冯智玳啊冯智玳,你在这皇宫中呆了这么多年,可是知道孤面前摆着的这份卷宗代表着什么吗?”
冯智玳只是将头埋在地面上,不知如何去接话。
祁帝却是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当年母妃便是遭人陷害,说是在她的漪澜阁中搜出了偶人压胜,刻了父皇和先太子的生辰八字,说是要给他们下咒,于是母妃便被赐了鸩酒,当年皇兄也是这般跪在一言堂前为母妃求情的,然而,求来的却是与慕氏的联姻,遇里嫂嫂含恨而走……那个时候,父皇知道,皇兄知道,母妃知道,就连着孤也知道,母妃是被太后所陷害的,可是,结局呢?母妃含冤而死,尸骨未寒便被挫骨扬灰,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母妃绝望的眼神,那是对于心心念念爱着的男子无法伸出保护自己的怨恨。现在也是这样,孤知道,皇儿知道,燕燕知道,所有有心之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谢氏施的手段,而孤却是不得不顺着他下的圈套跳下去,当年父皇做不到的事,孤现在也是无能为力……”
三司会审的卷宗被祁帝狠狠地推落到地面上,砚台滚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而,纵然是身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也无法将这卷卷宗放到火舌之上,将这个毫无准确度的结论给烧了。
隔日,祁帝便用朱砂笔批下了他迟迟压着不想显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的卷宗,朝堂自然又掀起了一阵慌乱。
据查,这两个索命的宫女是莲嫔宫中的,自然,莲嫔王氏做了刀下的冤魂,与之同去的,还有王氏的九族,燕妃被降为了燕嫔,名义却是按了一个管教不善,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以及幽禁紫宸宫六个月。五蕴城血流成河,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是夜,祁帝一个人屏退了所有的侍卫,一个人缓缓地沿着雕刻着金龙的陵道走向皇陵,他在昭陵前停下步子,一个月前,他不顾众位臣子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追认幽王为幽帝,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于一个死去的亡灵有着什么意义,然而,内心却是不住地对自己说着,就算是对良心一种宽宥吧,毕竟,如果当年不是因为自己鬼迷了心窍,现今安稳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该是自己的哥哥的,而燕燕也不会属于自己。
当年,所有的朝臣都觉得自己懦弱无争,是几个皇子中最没有可能做上皇帝的,所以他们把自己的目光都放在了最有帝王气概的凤骁峒身上,那时,连着自己都是这般认为的,王位必然是属于皇兄的,心中还未身为凤骁峒一母同胞的弟弟而感到万分的骄傲,却是不曾想到自己这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却是符合谢氏对未来君王所有的期待,是的,软弱可欺,这样,才好受尽他们的摆布,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要受尽他们的指令,一旦脱离了谢氏,他不过是一尾失却了水的鱼,随时随地都会死。
然而,命运却是对着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在火树银花的上元节,他罩在面上的昆仑奴面具被萧燕燕揭开了,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间被这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贵族女子盘踞地一分不剩,他想要她,二十年来,他从未如此分明地想要一样东西,然而,在这人头攒动的一夜,他心头衍生出来的执念却像是蛛丝一般团团地缠住了他,再也不能剔除半分,回到那个清心寡欲的平庸皇子。
然而,萧氏的燕燕,却注定只能嫁给未来的王者,他看着凤骁峒那张如神胄般的脸,第一次嫉妒之火滚滚燃烧,彼时,凤骁峒已经有了遇里,而燕燕却是他的唯一,他不甘心就这般放手,让那个倾心相待的女子变成了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皇嫂。
他挣扎过,回避过,然而,却只能屈从于*。那个他唤着“母后”的谢皇后却是找到了他,以慈爱的口气与他“推心置腹”。那一刻,他竟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如此讨厌这个害得自己的母妃惨死的皇后的,甚至还有些隐隐地感激她。愧疚、喜悦、懊恼、恶心……重重心情扑向他,将他掩埋在萧燕燕的笑容之下,最后,当他看见床头搁置着的昆仑奴面具后,将心一横,便站入了“仇人”的队列中。自然,谢氏提出的条件,便是要取了谢家的女儿做未来的皇后,关于这点,他没有异议,反正是一个取回来摆在凤座上木偶,给她最为尊贵的身份又能如何?他给燕燕的是自己全部的爱以及一个家。所以,对着当时的谢皇后,自己自然是毫不犹疑地抓住了这个唯一能使他和燕燕在一起的机会。
他终是如愿娶了燕燕,然而作为代价,却是凤骁峒被贬去幽州,匆匆封了一个幽王,遇里怀恨消失无踪,琅玕谷谷主送了命。谢氏成功地打压了慕氏,也将萧氏暂时压在了下头。
那一夜,被封幽王的凤骁峒只是一个人静静的靠在台阶上饮酒,脸上却是平静万分的,他不知道,关于这一件事,凤骁峒究竟知晓了多少,又会用怎样的面孔来面对他。虽然已然将要黄袍加身,然而,对着凤骁峒,他依然是那个懦弱无依的男孩子,在一室摇曳的烛火中,看着凤骁峒一脸颓废的样子泪流满面。
“阿梧,你想要这世间最为尊贵的身份,只肖和我说一声便罢了,何苦这般对待遇里呢?那杯酒水中的乌头,不要告诉我你并不知情。”那日,他穿着皂靴,一步一步走到凤骁峒身边,却又不敢太过于靠近他,对着他的诘问,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遇里,他终究是伤害到了那个一直把自己当做弟弟的女子。
然而,此刻,说什么都是错的,一步错,满盘皆输,他赢得了世人尊敬的目光,却输尽了他最想要得到的肯定。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凤骁峒抓起了面前的酒樽就要往嘴巴里倒,他却是按捺不住了,一把打翻那一杯搀和了乌头的毒酒,泣不成声。带着毒汁的酒水顺着玉石台阶一路蜿蜒而下,玉阶上雕刻着一尾威风凛凛的龙,吐出一颗珠子,旁边却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因为想要配得起那只翱翔九天的凤凰,所以他鬼迷心窍,执意当一尾腾云驾雾的龙。乌头的墨色痕迹就这般留在了龙的眼珠子上,再也清洗不净,仿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凤临梧,不过是从皇兄手中以最为卑劣的手段抢来了这个王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