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魂兮归来
素素回到绿芜阁,便将门闩插上了:“姐姐,现在街头小巷倒处都谈着谢家公子的糜香艳事,由此看来,谢府的下人嘴巴着实不紧,也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便被添油加醋地传成了这副样子,着实是人言可畏。”
绿珠挑了一抹发,绕在珠钗之上,对着黄澄澄的铜镜,细心地插在了发髻之上,只是冷冷地开了口:“也不枉费我整整六个月都对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还要强颜欢笑。”
铜镜中的女子冷峭着一张脸,殊无半分笑意。
素素接过绿珠手中的梳子:“我的好姐姐,真是委屈你啦,本来,我也想将香料调的浓稠一些,好让他三个月之内便尝试不举的滋味,却又担心被谢府中那些医者发现,便多污了你的眼三个月。”
素素从妆奁盒子中挑出一枚绿松石搭在绿珠的发梢上,笔画了一番角度,便贴了上去。
“无妨,这倒是件小事,左右也不过是陪着他弹几首小曲,只是,素素,那些医者能查出这味香有问题吗?”
“姐姐,你尽管放上一百个心,巴戟天原本便有催情的药效,我不过是在香料中添了一味雷丸,加速他每日遗精滑泄罢了。”素素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真漂亮。”
“那他不行人道?”
“是一辈子,”素素笑了笑,“遇里的百花笑可不是用着玩的,只是,他们再如何精明,左右能查出来的也不过是挂在谢时行腰边的荷囊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个美艳的妖姬,谢时行是在她的牙床上失却了男人的骄傲,再加上她一惯在香闺中燃催情香,以此来魅惑谢公子,其他的小妾早已对她恨之入骨,此番抓住她的错处,肯定会落井下石。绿珠,你说,我的心肠是不是越来越硬了,竟然能把一个无辜的人都拖下水?”
绿珠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素素,这并不是你的错,那个小妾这么做,迟早是要被发现的,我们只不过是把时间推前了些。”
“而且手段更为残忍了些,”素素补充了一句,“如果谢时行没有连着六个月都嗅着我配置的香,顶多身子垮了,过些时日,修养一番便好了,那个小妾应该不要像现在这般被绞杀吧?”
“女人之间的斗法你想都想不出来,也许她不会被绞杀,但是保不准便被下了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晓。”
素素强自打着笑容,绕开了这个话题,然而心神却是在“绞杀”这两个字上不住地飘着,素素曾经在杂记中看到过这一刑法,大意是让人坐在一块平台上,手系在腹前背靠着一根竖着的木桩,然后刽子手从木桩上的窟窿中放进去一根麻绳,编成环将人脖子套住,再将麻绳的两端在桩的另一面打结,从中插入一根棍。当转动棍子时,环收紧将人勒死。这种方式丝毫不伤颈动脉,却造成人慢慢窒息而死,情景甚为惨重,因为,在达到临死的界点前,人的意识是非常清楚的,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棍子是如何转动的,而扣在脖子上的绳子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收缩的。
一想到这里,原本以为这六个月以来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愿望达成会觉得很开心,然而现实却不是这样的,脑补的画面太过于血腥,素素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黑暗将自己吞没,看不见光亮。素素强打着精神和绿珠聊了几句,晚些的时候,趁着绿珠在楼下献艺的时候,便背着琴租了一架马车,来到了乱坟堆,她小小的身子在满是腐尸的地方仔细翻找着。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已经被鞭尸鞭地不堪入目的小妾,她强压着心头的恐惧,将她的尸首拖到一块薄薄的木板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说古人注重如土为安,但她人小力薄,根本就没有这个将她装进棺材的气力,更不要说入殓了,于是只能在身上撒上化尸水,不一会儿,尸体便化成了一滩黑色的汁水,薄薄的一层铺在木板上,却是散出沁人的芬芳。没有相到,一代绝美的舞姬,却只能落得薄土埋骨的下场。
素素盘腿而坐,从琴袋子中取出一把焦尾古琴,手指抹在琴弦之上,一阕《招魂曲》便流泻出来,飘荡在这阴沉的上空之中: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屈原所写的《招魂曲》中,心情悲戚,其实早就知晓了复仇开始的那一刹那,便会有很多无辜的人断送在自己手中,但是,为什么,当她亲眼看见这些人惨烈的死相,心还会这般疼?哀绵的《招魂曲》中浮现的却是那一张血痕斑驳错落的脸,双目圆睁,带着万分的不甘心,以及对罪魁祸首的诅咒。
手指滚出了血珠子,滑落在琴弦之上,被乌木吸入琴身之中,然而素素却没有一点感觉,仿佛能感受到疼痛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她只是兀自弹奏着: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曲终了,然而素素的手势却是一刻都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挑起琴弦,这阙《招魂曲》便从头开始,再一次响起来,阴沉的夜幕并没有因为这曲子而变得明朗。
六十三,别离后的相逢
一声太息自夜空中传来,玄衣的男子走到素素的身边,伸手按住在琴弦之上游转的芊芊素手:“素素,虽然你的曲子弹得很好听,但是抱歉,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打断。”
素素抬起一双空洞泛着泪珠子的眼,看见一个男子蹲在自己身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眉如远山,浓郁却带着些微杂生的绒毛,大而有神的双眸,挺直的鼻梁。
“墨卿?”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是,是我。”苏墨卿抬起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水,乌黑的瞳孔之中满是她凄凄的神情。
素素仿佛是抓到了一块浮板,泛白的指尖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襟,语无伦次地颠三倒四地说着:“墨卿,我竟然把无辜之人拖下了水……墨卿,这并非我本意,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他人的性命,但是,我明明知道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后果,我还是义无返顾地踏了上去,任由双手沾染了血液……”
苏墨卿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拍打着素素的后背,就像是在破庙中时她轻轻安慰他时一般,柔和了声线,似是在哄着一个三岁小孩入睡似的:“素素,这不怪你,我们只是身不由己地被所谓的仇恨或者是责任推着向前走,”他安稳着她的心神,“素素,如果觉得痛苦,便就此住手吧。”
“住手?”素素似是忽的惊醒了一般,“墨卿,我又如何能够住手?这些日子以来,我每一夜每一夜都被梦魇给困住,梦中,娘亲的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刀子,血流如注,不一会儿嫣红色便侵蚀了她的身子,而谢紫菲的脚却是毫不怜惜地从娘亲白嫩嫩的手上踏过,连着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墨卿,如果是你,可还会住手?”
苏墨卿只是将她散落在耳朵旁边的发拢了拢:“素素,你可曾听说过墨蛟国的九皇子?”
素素点点头:“我曾听闻九皇子元摩诘三岁便识了诘屈磝碻的字,四岁便诵尽了百家之言,六岁能解属文,词情英迈,而那一年,竟能在七步之内出口成诗,满腹经纶才高八斗,才情艳艳,而现在更是了得,能够一心六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羊群,兼成四十字诗,足书五言一绝。”顾摩粟的话一字不落地自她的嘴中重复出来,“生得更如初生的春水,所以很多人私下里唤他为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苏墨卿念着这四个字,却是苦笑了一番,“倘若他有得选择,并不乐意做这个水月观音,倒不如一生平凡却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