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骤亮,无数火把点起,投射在帐子上的人影层层叠叠,而帐内,前后上百人将中间一人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光映着长着耀成一片,闪烁得人眼花。
刚刚还气氛宁静的大帐,转眼间,便是剑拔弩张,刀剑相向。
面对这种阵势,楚清欢垂眸静立了片刻,而后她谁也没看,只看向案桌后的那名男子。
男子也在看着她。
她勾起淡淡一抹笑,未达眼底:“果然,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
他看了她半晌,才轻轻点头:“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信任过你。”
“那你为何还要留我在军中?”
“开始的时候,我想看看你到底是谁。”他一如以往与她聊天一般,温文得如同面对多年好友,“后来我想,或许我可以信任你……但是,我身为一军主帅,那些将士都跟随我多年,我终究不敢拿他们的性命作赌。”
“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是真心追随于你?”
“有想过。”他很自然地回答,“你数度受伤,甚至险些在泯江丢了性命,那时我希望是自己多心。即使今晚,在你进帐之前,我都如此希望,只可惜……”
他没有往下说,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她沉默片刻,点头:“这样也好。”
如此,她就不用因为欺骗他而有所负疚,既然彼此都活得不真实,就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
他的笑容淡了淡:“对,这样也好。”
她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明白。
一旁的任海连连摇头,即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顿了顿,司马如缓缓道:“虽然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但两军交战,不讲私情……”
“我能理解。”她回应得冷静淡然。
他微微一笑:“如此,就好。”
寒风凛烈,自大开的帐门横贯而入,将灯光扑得摇摇欲灭,几经挣扎,吹起桌上卷宗哗哗作响,帐内隔帘狂乱翻卷。
灯火明灭间,两人无声对视。
一人温文微笑,一人平静无波,一人裘衣胜雪,墨发飞扬,一人黑衣凝练,颜清如霜,这一刹仿佛恒定,似乎当初的相遇,就是为了今日这场相杀。
“殿下,没有找到楚念。”一名士兵大步进来禀报。
“嗯。”司马如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光影中眼眸清透似玉,轻声说了句,“动手吧。”
霎时,烁烁光影交织成一片,无数利刃一致对准了包围圈中的那人,密密匝匝,如洪水,如漩涡,而她是即将被这洪水漩涡吞没的一叶孤舟。
“忽拉!”一片黑影如狂风横扫,楚清欢将手里的大氅舞作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逼着缩小的包围圈硬是往后退了退,随即,那大氅已挥了出去,精准地卷起一人手中的长刀,一扯。
长刀脱手而出,被大氅紧紧绞住,如一只加长的手臂,在楚清欢的挥舞下划过当先一排士兵的胸口,血溅三尺。
一件衣服被她舞成了一道黑色旋风,那旋风的边缘,却是噬命的刀光血影,一道光便是一片血雾,一道光便是数条生命,所经之处无人能近身。
然而这些近身护卫在司马如身边的,个个都是营里的精锐,不畏险,不惧死,在这片黑影银光之中,到底有人将之破开了一个缺口,寒光闪过,一串血珠飞溅而起。
手臂一痛,手下的动作便一滞,一滞间,四面刀光如潮水涌来,她毅然弃了大氅,抓过两把长刀,她的眼里看不到人,只看到一道道血光,对她而言,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是将死的尸体,不是他们亡,便是她死。
“哧!”又一道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她已记不清这是身上第几道伤口,她只知道,她的脚下尸体成堆,而取她性命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涌来,无休无止。
体力严重透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到几时,脸上身上全是血,分不清谁是谁的,在这片血色厮杀之中,这些曾经仰慕钦佩过她的士兵,此时将她当作唯一的必杀的敌人,而她,亦将这些曾有点头之交的年轻生命毫不手软地屠戮,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这是一场多寡悬殊的拼杀,这是一场耐力之间的比拼,在她每一次挥刀,都有一道目光始终清清浅浅地相随,她知道是谁,却无意去管。
手中的刀渐渐变得沉重,身体的力量迅速流失,眼梢里,一道雪亮光芒从斜侧里掠来,她偏头一避,刀锋擦着她的鬓发扫过,几根发丝悠悠飘落,发带一松,满头青丝顿时倾泄如瀑。
她倏然回眸。
容颜清绝,乌发三千,尽管满身血迹,衣衫破损,但那一眼回眸之下的惊艳,却是这满室的灯光亦是黯然。
站在司马如身边的任海惊诧地张了嘴,事实上,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有谁能想到,这个比这座军营中多数男子都要英勇出色的人,会是一名女子。
所有的刀锋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他们都知道她长相出众,甚至私下里不止一次拿她跟司马如作过比较,哪怕两人气质俨然不同,但不可否认,即使她的容貌偏于女子的细致,却并不比他们的大殿下要逊色丝毫。
但是,谁能想到她竟是女子?
在一室寂静中,楚清欢缓缓挺直脊背,将贴在脸颊的发丝拂于身后,脚下的地毯被血浸透,一踩便是一个深深的血坑,她在这片诧异的目光之中,转身。
司马如眉宇之间神色如凝,向来清澈的眸子如被覆上了一层浅雾,自她那头及腰的长发上缓缓滑过,再落在她的脸上,与女子冷冽如冰的眸光铿然相撞。
第九十章 变故
长风倒卷,四合苍茫,天际浓云翻滚,无边无际,笼罩着矗立于大地平原之上的浩瀚银甲。
十五万精锐强兵组成了一片银色大海,雄伟壮阔,一望无边。这片大海最前端,是一顶巨大的白色金纹华盖,四周精锐围成半弧形,拱卫着东庭最为出色的男子。
温润如水的男子雪色裘衣,墨发垂肩,端坐于一辆拆去了四壁的马车之上,眉目温软淡然,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四匹纯白无一丝杂色的骏马立于车前,清一色身披华锦,如白玉雕就,高贵神俊。
在他的一侧,一匹同样雪白同样漂亮的骏马立于马车旁,然而,马背上的人,却不如那男子那般不沾点尘。
楚清欢依旧穿着那一身单薄的黑衣,满身血污,衣衫破损,双手被反缚于身后,一头黑发临风飘舞,扬起的发丝半遮住了她如霜雪一般苍白无血色的脸,四周狂风呼啸,枪戟林立,她一人在马背上凝定如石,视若无物。
寒风刺骨如刀割,冻住了伤口,冻住了血脉,捆着手腕的麻绳粗糙扎人,下力极猛,根根毛刺扎入肌肤,她却似乎对此无所知觉,只是目视着前方,挺直的身姿如向天的青竹,不屈,不折。
远处轰鸣如雷声,如鼓点,由远及近,隆隆入耳,如在心头。
天地间,一线黑影逐渐升起,很快连成一片,如黑色的潮水朝这边急速奔涌,浩浩荡荡,波浪无垠,那万千蹄声汇聚在一起,是崇山峻岭之上飞腾而下的万丈瀑布在咆哮,是巨大飞龙在九重云霄之巅狂声怒吼。
那片黑潮似乎离得很远,却似乎很近,仅仅转眼之间,在最前面奔涌翻滚的浪头便已在视野中趋于清晰。
矫健神勇通体乌黑的战马,随风鼓舞如鹰展翅的黑氅,墨色甲胄宛若天神的男子,这几乎融为一体的三者位于浪头最前方的那个尖端,在万马奔腾中劈风斩浪,一往无前。
女子的眸光轻轻锁住男子坚毅沉冷的面容,淡定从容,没有半分波动,一如当初在黄城外,看着他一马当先率军而来。
还是那个他,没变。
天地阔大,遥遥相接,他就在那天地中央,向她奔来。
一箭之外,他陡然住马,战马长嘶,他稳坐于马上,抬手一竖。
“嚓!”一声齐天震响,万军在他身后齐齐一顿,他面容沉凝,对面十数万大军未曾入眼,眼中只有一人。
相别不足两月,他未曾想过再见面时,会是在此情景之下。
或者,他未必不能想到,只是未去想,不敢想,然而终究还是让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为何每次分别之后再相见,总是会看到她一身的伤?为何她就不能替自己多作考虑,就不能为他而保重自己?
这个女人,他该说她什么好?
还是什么都不说,直接抓过来打上一顿屁股?
破烂的衣衫,有多少道裂口,就有多少道伤口,哪怕距离太远而看不清楚,他也能想象得到她之前曾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对决。
这本该是,男人之间的对决,与她无关。
座下的墨骓大眼怒睁,作为一匹绝顶优秀的战马,它绝不冲动行事,但宝石般漆黑的大眼睛里,却是毫不掩饰噼啪燃烧的火焰。
他策马,缓行几步,眸光落在一旁的司马如身上,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却闻名已久,如今见了,却觉得比传闻中还要更出色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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