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继妻是当初元妻死后岳母硬嫁过来的,初时他并不多喜欢她,只是按他当时的年纪总是要娶继室的,以他们侯府的权势已无需另结高门来锦上添花,为着长子着想,他才同意娶了这个妻妹。
他开始时并不觉得她就会比别人更加真心真意对待长子,便是真的那也是装出来的,只是单纯的相信岳母的能力,觉得岳母既然敢将她嫁过来,必是有能拿捏得住她的手段,让她不敢起其他的心思。
她进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她每天过得战战兢兢,手持着中馈,怕自己做得不好让旁人看了笑话,怕自己礼仪不□□际应酬时会失了礼数,怕笼络不住他这个丈夫,在夫家站不住脚跟……
只是他知道也就知道了,却从来不曾怜惜于她,他甚至想,这样也好,她花在这些事情上的心思多了,便没精力对玉荣打其他的小心思。说到底,其实初时他并不信任她,且处处防着她。
直到玉荣在她手上生了一场病。玉荣天生不足,时常有小病,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只是因为她是继母,母亲便要多怀疑上三份,急急忙忙将玉荣接到自己的院子来,让人去请太医,又让人将经过她手的吃食衣裳碗筷全都封了起来。
其实在那之前,她一直表现得很好,照顾玉荣无微不至,哪怕明知母亲和他不信任她,也还是尽心尽力的做到最好。但在那一次,她看着母亲看她时冰冷怀疑的眼神时,却仿佛瞬间失去了力气。
在那一刻,他对她终于有了几分不忍和怜惜。说到底,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无可依的嫁进侯府,他和母亲对她,其实都有些过了。
等太医看过了玉荣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他便去了正院,他本意是想要安慰她几句的,只是他走进房门,看见的却是她坐在绣架前,一针一针的绣东西,绣架上是已经快要绣好的一双并蒂莲。
知道他进来,她也不曾抬头,只是继续低着头一边绣花一边道:“这幅并蒂莲是我在娘家时便开始绣的了,在嫁给你之前母亲曾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曾盼望着成亲后,我能与夫婿恩爱白头,所以绣了这幅并蒂莲,想用它做自己的嫁妆。后来姐姐辞世,母亲退了我的亲事让我嫁进来。侯府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庶女,我害怕当不好这个侯夫人,但尽管如此,进门时我还是将这幅并蒂莲带了进来,我期盼着能与侯爷恩爱同心,能得侯爷眷顾怜惜,能与侯爷一生一世过一辈子。我与侯爷同床共枕一年有余,我想问一问侯爷,侯爷可曾真心实意的将我当成妻子看待?”
他有些愧疚,他们是至亲至疏的夫妻,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们最亲密的时候身体相连,但他却从不曾让她走进他的心。
他移开自己的目光不敢看她,最终道:“你不要多想,你是我用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夫人,自然是我的妻子。”
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有些凄凉的笑了:“是吗?”接着过了好一会,又接着道:“我知道无论是你、婆婆还是母亲,让我嫁进侯府都不过是为了让我照顾姐姐的孩子,只是你们明明都不曾信任过我,又何必迎我进门。”她说到最后,业已有些哽咽,但却死死的将嗓音忍在了喉咙里,便使得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动。
她那明明想哭却忍住不愿意哭的模样,第一次被他看进了心里,让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在忍不住的心疼。
他怔怔的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却又开口道:“并蒂莲花,恩爱偕头,或许我没有别的女子那样的幸运,能得到丈夫的喜欢,命该如此,我就是绣再多的荷花又有何用呢。”说完便拿起旁边篮子里的剪刀,直直的从并蒂莲花的中央戳了下去,那快得让他没有阻止的机会,绣布在花蒂中央裂开,将两朵原该连在一起的莲花分开在两边。
后面她还说了什么,那是她进门两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情绪失控声嘶力竭,她对他道:“……请恕妾身无法再尽继母之责,妾身以后不愿再照顾荣哥儿,请侯爷和婆婆自己照顾吧。”
“我虽是庶女,但我的姨娘是母亲亲手抬举做了妾室的,我的姨娘不曾做过任何背主的事,我自小到大,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嫡出的兄长姐妹,皆是恭顺有余,没有任何不敬之处,我自认为谨守庶女的本分,没有任何对不起母亲和姐姐的地方,身为庶女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牺牲自己来成全她们和你们。”
“侯爷放心,我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害了你的长子,若违此誓言,让我遭受天打雷劈。”说着又凄凉的一笑,道:“侯爷可知,在出阁之前,母亲曾经赏了我一碗汤,或许我此生此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所以侯爷不必担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对荣哥儿不利。若是侯爷再不放心,那便再多加一碗绝子汤,彻底绝了我的子女缘吧……”
他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口处却无以复加的疼。
他不是不知道岳母对待妾室庶子庶女的手段,但却不知道岳母拿捏她的方式就是让她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生就是嫡出,他有时虽看不上岳母的手段凌厉,但也从不曾可怜过妾室庶女。但在这一刻他却深深的为这个庶女出身的妻子心疼了。
如她所说,身为庶女不是她的错,甚至她姨娘也不曾做过错事,她不该让他们如此不公的对待。
他将她拉起来紧紧的抱住,道:“不要再说了,以前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的对待于你。”
她像是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一样,终于在他怀中大声的哭了出来。
从那一刻开始,他怜惜并喜欢上了这个妻子,哪怕他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全是因为委屈而无所忌言,而是故意趁机获取他的怜惜。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们夫妻的感情才慢慢深切了起来。一年多之后,她怀了玉英,同年冬天,她生下了孩子。
孩子出生时,正是他对她感情浓烈的时候。对于玉英的出生,他是欣喜的。
她算不上多么善良的人,但却也不是坏人。等他喜欢上她时,她渐渐的找了理由或错处将他身边的妾室都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她所做的却也仅止于此。她履行着她的诺言,对玉荣不闻不问,但却也从来不曾对他动过其他的心思。
反而是他……或许真如许多人所言,男人的心天生都是长偏的,他的心向着长子时,便满心满眼的防着她,等他的心偏向她时,却又忽视了长子。
他虽最终还是请封了长子为世子,但他心里隐约知道这几十年来这个长子过得其实并不舒坦。他想要得到父亲的关注,但偏偏他更看重的是次子,他想要身体力行的证明给他这个父亲看,但身体却不允许。
除开玉英是小杨氏为他生的儿子,从其他方面看,比起才能平庸身体病弱的长子,他确实更心喜自小聪明懂事的次子的。更何况每次看到长子残弱的身体时,他心中便要难受一次,这种难受令他回避去见这个长子,久而久之,这种回避就成了父子间的生疏。
他不曾怪过小杨氏没有对长子尽到继母的职责,若说怪,他或许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他不该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忽略于他,他该好好对待他的,一切都是他这个父亲的错……
威北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重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花生糕和参茶,最终再次深深的叹了口气,对站在旁边的儿子道:“我去看看你母亲。”
蒋二老爷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任谁都能感受到这一天父亲和母亲之间不平常的气氛,只是无人敢摊开了来劝罢了。此时气氛消融,再好不过。
威北侯出门去了素心堂,进了正院,然后便看到小杨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针线,绣的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粉色并蒂莲。
低首垂眉,神情安详。
其实她也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早已色衰容颜不再,但此时他却像是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样子,每晚挑灯坐在榻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着他归来,那种时候,总是他觉得最温馨的时候。
或许是在闺阁时做针线做得太多的缘故,她的针线虽好,但出嫁之后却不常做,唯一喜爱的就是绣着一朵一朵的并蒂莲。
听到脚步声,她停下针线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道:“送来的花生糕都已经凉了,味道都没了,你这里还有热的没有。”
她像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道:“有,都给你留着呢,我去厨房给你端来。”说着就要站起来。
他却将她拉回榻上坐下,道:“你别忙了,让丫鬟去端来吧。”
小杨氏不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吩咐丫鬟去将小厨房灶上热着的花生糕端来。
威北侯一天未吃东西,也的确是饿了,这一下子就吃了大半碟的花生糕。
等他吃完,小杨氏将泡好的参茶端给他,然后道:“我想过了,上次老大媳妇说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给老大继续香火。老大这一支是要传承爵位的,若是过继了别人的孩子总是不好,我看就让霆哥儿过继过去吧。”
威北侯不由愣了一下,小杨氏是一直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过继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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