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上客栈里小小的烛盏,坐在桌前铺开纸张,提起笔,却思考良久,都没落下来。
谢氏在床上躺了一会,见她一直坐着,便劝道:“阿致,时候不早,你在外一天,也累了,早些歇息。”
阿致恩了一声,轻声说道:“您先睡,我写完这封信便歇息。”
谢氏有些疑惑,索性爬起来,走到她身后,“你要写给谁?这偌大的京城里,我们并没有相熟的人。”
阿致没做声,她似已想好,笔尖落到纸上,手腕飞转,安静的房间里只听得纸笔细微摩擦声,
一页满后,她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谢氏并不识字,见她神情专注一时半会写不完,便也不再扰她,只从床头取了一件外衣披到她肩头,“你大病未愈,身上寒意未除,不能再受凉了。”
阿致不睡,谢氏也不想睡,就坐到一边等着她。
足足写了三页,阿致才停了下来,写到最后,她胸口急促的起伏着,一直握着笔的手也有了轻微的颤抖,而眼中竟似有了盈盈的泪光。
待她转向谢氏时,脸上却是带着些笑意,“写完了,娘再稍等一会。”
她将纸张一张张在桌面上铺开,等待它们慢慢的干透。
谢氏点点头,顿了一下,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说上京城来就上京城来了,这以后的日子,我们孤儿寡母的,可要怎么过?”
她并没有什么主张,夫君在的时候,一切都听夫君的,夫君了,便失了所有的依赖,只能与女儿相依为命,女儿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可真上了京城,才知道京城之大超出她的想象,以后要如何生活下去,是她最为关心与忧愁的。
阿致一路上已听过无数遍她的担忧,此时依然耐心的劝慰道:“您不必担心,我既带了您来,自会有办法。”
谢氏看着安静坐在那里的阿致,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问出口:“阿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阿致笑了一下,随口问道:“您怎么会如此说?”
谢氏叹了一口气,“娘总觉得你变了很多,跟以前的性子很不一样。”
阿致嗯了一声,半响才说道:“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我自然也该成熟了些。”
说起变故,谢氏忍不住就又开始抹眼泪,“都是娘没用,护不了你。娘不担心别的,只怕你什么事都一个人搁在心里,一个人辛苦。”她用袖子擦干眼泪,“阿致啊,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娘说,娘也许帮不了你什么,但至少能替你琢磨琢磨,总好过你一个人承担。”
这是一个真心疼女儿的,也换来了女儿的真心。
阿致看着谢氏略显苍老的脸,想起魂魄飘荡时遇见她女儿时她说的那番话:“我的身体你拿去用吧,只求你一件事:善待我的娘亲,她只有我了,你活一日便要好好待她一日,保她生活无忧,平安终老。”
她活了过来,自此成了阿致,是谢氏现在唯一的依靠,她既允诺了人家,自然要说话算话,况且,谢氏对女儿的疼爱如今通通都是由她来受用,她要对得起这份真情。
阿致将干透的纸张仔细折叠好,走到谢氏身边,“娘,您将这封信收好。我最近要出去一段时日,去找一个人。如果五日后我还未回来的话,您就带着这封信去青云院找一个叫苏庭川或者万灵的人,以后的事情,他们自会帮您安排好。”
她将折叠整齐的信笺放到谢氏手中,“如果我五日内回来了,这封信便用不着,您记得一定要将它烧掉。”
阿致尽量平淡的叮嘱着,谢氏还是被吓的一跳,“阿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听着她似乎在安排自己的以后,她不能不往坏处想,“阿致,你不能有事,失去你姐姐以后,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你,你可不能再有事。”
阿致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心里被这泪水浸染的也有些心酸,却依然笑着说道,“您不必如此惊慌,我只是预防万一而已。您放心,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您信我。”
三月里,阿致去了逍离峰,逍离峰是青云院的势力范围之内,除了青云院的弟子,别人想上去,那并不是一件易事,只是对阿致来说,却并不难。
青云院的每一峰一脉,一宅一院,她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她曾经的安身之所,曾经的幸福家园。
只是如今,于她而言,青云院依然是她心中的家,可于青云院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阿致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依旧抄小道上了逍离峰。
这里还是以前的模样,险峻,人烟稀少,阿致站在顶峰,站在她曾熟悉又害怕的地方,等着她要等的人。
她在逍离峰上足足等了三日,才等到想要见的人。
已近黄昏,山下的青云院炊烟袅袅,各门各院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她看着他自山下缓缓而来,他走的平稳而缓慢,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阿致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他上了顶峰。
待终于也站到同一处时,他身旁的人首先看到了她,喝道:“谁让你上来的,赶紧下去。”
阿致并不动,只微微侧身,背朝悬崖,面向他们静静的站立着。
她冒了很大的险,知道此行若是不成,只怕连命都没有了。
可她面上并瞧不出任何的忐忑不安,只睁大双目,无辜的看着眼前的人,“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凶什么凶?”
曹德安一声大胆还未出口,身旁一直静默的男人已往前跨了一步,目光如炬却嗓音低沉平稳:“把脸露出来。”
阿致慢慢解开半遮住脸庞的连帽斗篷,斜阳余辉中她的面容清晰而缓慢的显现出来。
她来之前,特地在镜中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己的脸,她知道,这样一张脸势必不会让他忽略。
果然,只见他身躯似乎一震,一双黝黑的深眸紧紧的近乎热切的锁在自己脸上,这样的热切,就如第一次见到自己而将自己认错了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抱有这样的热切,真是情深专一。
不过此时,倒要谢谢他的情深专一,唯有这样,她才更有希望。
阿致取下斗篷后,就站在原地,任对面的人打量。
曹得安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去,低头的一瞬间看到男人原本随意垂在身侧的手重重的抖了一下,他更加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男人半响没有说话,阿致也不开口,只静静的迎着他的目光。
他几乎贪婪的看着她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要控制不住的走向她,然后一段时间的细细打量后,他却慢慢敛去了眼中的热切,恢复了初时的平静。
黑发如墨,黑眸似潭,配一体黑色常服,褪去那热切之后,男人周身都是说不出的冷冽寒意。
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如今喜怒难辨神思难察,阿致的后背慢慢沁出了一层薄汗,嘴角却漾出一抹明朗的笑容来,“看好了吗?再看下去可就要给银子了。”
男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握住腰间玉带上悬挂的一个小而不起眼的玉饰细细摩挲,掩盖住所有的惊涛骇浪,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好什么?是看好了?还是给银子好?
阿致却懂了他的意思,笑的更加明媚。
是夜,曹得安叩响一户房门,不甚明亮的烛火下,他缓慢而清楚的传达皇帝口谕:“谢家之女阿致,甚为朕喜,特赐名玉致,即刻入宫,随侍左右。”
她从此便叫玉致了。
门外,已备好华美软轿,曹得安恭恭敬敬的站在轿前,见阿致过来,他亲手掀开轿帘,侍奉她入内。
当周围越来越安静的时候,阿致知道,应是已经进了皇城内。
她坐在轿中,听着外面轻而急的脚步声,慢慢握紧了手心。
多么安静,像极了她死后的世界,她一个人在那安静的世界里待了多久,她实在记不得,只记得身体的疼痛过去后,心里的疼痛却迟迟不肯消退。
她魂魄不全,执念太深,又如前一次活了过来,只是这一次,活在了别人的身体里,偏偏又是如此相像的容颜,上天还真是厚待她。
她在昏睡的那些日子里回想着自己的命运,
第一世里,身为孤儿,虔诚祈祷诚惶诚恐,换来的是毫不留情的遗弃,最后葬身大雪山却不敢有丝毫抱怨。
第二世里,她感恩知足,付出一颗真心,换来的是欺骗与阴谋,命丧悬崖。
那么这一世呢?
在她无法忍受的痛里,她咬破了嘴唇,是谁让她这么痛?
她想要远离这痛苦的根源,从此不再有瓜葛,可心如死灰之下,是满满的不甘心。
如果她只是输了感情,或许她还可以原谅,可最后却是连命都丢掉了。
她醒后,看到那张告示,皇帝新得了如意美人,龙心大悦,特赐集市大开三日,普天同庆。
好一个庆字。
为什么她如此卑微,如此真实实意的付出后,痛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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