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段氏在家里的地位稳如泰山,一方面有老太太偏护的原因在,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赵逢春心虚气短,感情里加了一份亏欠在。
可亏欠她的是赵逢春,跟裴家没有半毛钱关系,跟她赵嫣容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凭什么裴家的女人就要让段氏压到头上来作威作福?
赵嫣容看了看神情僵硬着的裴氏,将眼帘半垂下,低头喝了一口茶。
就像完全没听到她爹说的那句话。
段姨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觉得有些不安,拿眼去看脸色已十分不豫的老爷。
在家的时候,大小姐对她还算是亲近,这固然有老夫人从小的灌输影响,但也跟她的努力分不开。老太太可是打小就这么教育大小姐,说段氏是实实在在的亲戚,对老赵家全心全意的,裴氏虽然是姨妈也有血缘关系,但到底是继母,是后妈。并用无数血淋淋的例子和故事告诉赵大小姐,后妈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然后段氏就会出面,对大小姐嘘寒问暖,面上做得比亲妈还要亲。她对赵嫣容是很上心思的。因为这位不是嫡子,将来不会与自己的儿子争位争财,借着与她的关系,将来她的儿子们还可以借着冠军侯家的势力谋得好出身。而且裴氏软弱可欺,赵嫣容身上的花费再多,用的也是裴家的嫁妆银子,并不用赵家贴补什么。
所以结合以往大小姐的表现,段氏觉得,比起裴氏,皇后娘娘应该与她更加亲近。
可为什么今天会如此冷淡,甚至连她父亲的话也不顺从?
莫非是知道了她今日前来的目的,心里对她有不满和怨气?
段氏一想到今天进宫的目的,没来由就是一顿心虚。
“娘娘,你段姨娘和妹妹适才已站了许久。”赵逢春尽量软和了声音,如今不比在家里,他可以直接指挥命令。嫣容现今已是皇后,是君,是天,他首先是臣子,之后才能是父亲。想想女儿在宫中被软禁了那么久,也许是还在埋怨着自己不肯出力,又不进宫来看望,所以从他一进门就冷着脸子,赵逢春又释然了。
她年轻还小,当然不明白这里头的奥妙危险。不过就是小孩子脾气,再怎么着,她也是赵家的女儿,赵家才是她在宫外最有力的助力和依靠,女儿怎么能不向着他?
“前些日子,我们是想进宫来探望,不过宫禁森严,不是爹不想进来,实在是进不来。”赵逢春微眯着双眼,脸上的慈爱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你段姨娘在家哭了好几回,清容也去了庙里为你祈福。皇上圣明,如今总算是拨云见日,娘娘大安了,咱们一家子也就能放心了。”
赵嫣容微微一笑:“有劳父亲费心。”
只说赵逢春,还是提也不提段氏和赵清容。
赵逢春面上僵了僵,觉得女儿今天颇有些油盐不进,也不知是不是裴氏在她面前说了什么,竟然会跟段氏母女生分了这许多。他看向裴氏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凌厉。
裴氏只低着头,并不看他。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搅着帕子,将指头勒红了也浑然不知。
“那赐个座……”
赵嫣容眼皮子也没抬,只将手上的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对侍立一旁的小江招了招手。
“宫里头赐座有没有什么规矩?”她不轻不重的声音问道。
小江子头脑灵活,特别有眼力界儿,一听皇后娘娘这样问话,心里已有了计较,当下笑着回道:“回娘娘,宫里赐座儿是按着命妇品级高低赏的位子,各品级赐的座儿各有讲究,不好乱安排座位。”
赵嫣容十分欣赏这位新提拔的副总管太监,对他笑了笑,心想着一会儿封个大点的银包赏这小子。
“那没品级的,能有座儿吗?”
小江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来:“这能进宫见主子回话的,全都是有品级的内外命妇,没品级又不是宫里奴婢们的……还真没遇上过。不过宫里的规矩,奴婢们来回主子话的,都是站着或是跪着回。若主子体恤劳累,赏个小墩子坐一坐也是有的。”
给下人坐的小墩子就在墙角摆着,只比蒲团子高出有限,小小圆圆的一只,连个满屁股也盛不下。人坐上去,膝盖高过屁股,跟跪坐着也没太大差别,解乏是能解乏,但想着好看体面,那是不能够的。
段氏和赵清容看着了小江指着的那几只小圆墩子,脸都绿了。
裴氏一脸的尴尬,眼底却有了一丝笑意,而婉容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思不大能绷得住,虽然拿着手捂着半边脸,但看那眉眼弯弯身子发颤的样子,分明就是在笑。
“这如何使得?”赵逢春第一个不答应了,段氏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赵婉容是他的心头肉,怎么能像个奴才一样抱膝去坐小圆墩?这要传出去,她们母女在人前还怎么抬头?
“那是给奴才们坐的,怎么能让她们坐?”
“可是父亲您不是说她们站太久都累了吗?”赵嫣容的目光向她们脚下扫了扫,“既然累了,还是歇歇脚,不然累坏了身子,父亲要心疼了。”
赵逢春看自己的大老婆和小女儿还在高背松木八仙椅上老神在在地坐着,也不说帮忙递个话,便死盯着裴氏,想让她出声说一说。就算不能坐她那样的椅子,也不能让段氏母女去坐了那不成体统的小圆墩儿。可是不管怎么看,妻子始终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嗯哼!”赵逢春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到底是被丈夫压制了八|九年的,原本想置身事外的裴氏听着丈夫不满的警示声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
赵逢春摸着颌下短髯,正等着妻子开口让座,却没想到一向软弱听话的妻子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赐了座,怎么还不快些谢恩坐下?这样杵着不成体统。”
赵逢春的手一僵,微眯起的双目陡然睁大,讶然地看着妻子。
裴氏却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如老僧入定一般,就这么一句,再也没了下句。
赵逢春差点把胡须给揪下来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一向听话的女儿变得冷淡,一向顺从的妻子无视他的要求,这让他于恼怒之中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慌乱。
裴氏有这样的胆子,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为她撑腰。他宠爱段氏,身为正妻的裴氏不可能对段氏没有怨恨。可她从来不敢表现出来,何况是当着他的面?
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要落井下石?
是皇后?还是,冠军侯裴宜?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
赵嫣容跟他亲厚,对他言听计从,他不用使任何的手段就能让女儿为他肝脑涂地。
可裴宜不同。
虽然外头都说裴宜体弱多病,无法子承父业,维持裴家在军中的声威。可赵逢春身为裴侯的两任姐夫,对这个小舅子有着比别人更深一些的了解。
裴宜虽然不能提枪跃马,但他的狠辣,他的智计,他的狡狯远远超越了他的父母。
外人看见的只是裴家渐渐释出了军权,但他知道,这军权根本就是裴宜故意放开的。如今的安平盛世下,军威过盛,军权过大的世家会比别人都要危险。
他放开了军权,但选准了大腿。那时候赵逢春还如别的大臣们一样,在头疼要靠向太子还是投奔三皇子,抑或是六皇子的时候,裴宜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没人看好的九皇子身后。
康王最后得继大统,裴家功不可没。
只要皇上在位一天,裴家都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存在。
冷汗涔涔而下,赵逢春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日子的行为举止,计算裴氏回娘家告状的可能性。
“姨娘和姐姐怎么还不坐?”赵逢春还在沉思,耳边传来小女儿清脆的笑声。
他抬起头,正看见容貌像极了裴家人的婉容颇有几分张扬的笑。
他怎么忘了,裴氏虽然被贤名压着,日子过得缩头缩尾,但这个小女儿却并不像她娘亲那样柔顺。若是这丫头去了裴家,难保不会乱说话。以往是他忽略了这个女儿,等将她们接回府,他却是要分几分精神出来,好好教导告诫,让她知道该如何当个知礼孝顺的世家千金。
“谢娘娘赐座,不过我和清容都还不累,我们就这样站着跟娘娘说说话好了。”段氏可不想去坐那寒碜人的小圆墩子,比起像个粗陋下人抱着腿的坐姿,她宁愿站在老爷身后,直着腰杆与人说话。
“放肆!”她话音未落,小江手中的拂尘一摆,腆着肚子叫起来,“外命妇在娘娘面前得自称臣妇,一般人便要称奴婢,你怎么可以在娘娘面前我啊我的,这成何体统!”
人才啊!小江子的表现真是令人意外。看着段氏忽青忽白的脸,赵嫣容险些笑出来。段氏这是在家里自在惯了,别说现在是在宫里头,就算在赵家,她在主母和小姐少爷们面前还要自称婢妾呢,这样我啊我啊的说话,可不就是没规矩!
“小江是昭阳殿掌管着礼仪规矩的副总管太监,别看着他年轻,却是最重视规矩最谨守本份的,皇上也很器重他,这才将他赏到昭阳殿当差。”赵嫣容“呵呵”一声,“他是个鲁人,说话一向这么直白,父亲瞧着他是皇上派来掌规矩的,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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