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瞪圆了眼睛,红通通的眼睛隐隐透出几分泼辣来,双拳紧紧握着,双目炯炯地凝望着金穗,一副要金穗立时出言相信的样子。
金穗纤细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她,轻声慢语道:“我相信你。好珍眉,快擦擦眼泪,不然待会儿吹了冷风仔细皲了脸。”
珍眉这才破泣为笑,全身的紧张放松下来,又忙把金穗的手腕子放进被子里去,转头对黄老爹乖巧地说道:“老太爷,明儿的我不去城里了,我要留下陪着姑娘。那些小娃儿们再来欺负姑娘,看我不拿棒槌撵得他们哭爹叫娘!”说着,想起前事眼里又泛起泪光。
金穗就露出无奈的笑,只心底满满地涌动着感动。
她的记忆里,珍眉刚来黄家的时候性子也是很活泼,若是不活泼,席氏也不会买珍眉来给她做伴。只是席氏规矩大,见珍眉出门几次总是免不了与其他孩子有摩擦,便渐渐地不许她出去,慢慢把珍眉的性子拘束住了。
直到席氏去世后,黄秀才精神短,有时候恍恍惚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发脾气,说不准会对谁发脾气,把精力转移到金穗身上,时时看得她紧,对珍眉反而不怎么上心。翠眉为避免珍眉受到责骂碍着黄秀才的眼,时时让珍眉出门试着与其他孩子玩耍,慢慢的,珍眉的本性又回来了。
真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这么着,想到了黄秀才。金穗在脑子里勾勒出他的轮廓,小金穗对这一年来的黄秀才最时常有的感觉便是害怕,尤其害怕他的眼睛,颓废,乖戾,懊丧,自我谴责,总是试图在小金穗身上找到她娘的影子——金穗与印象中那个已有些模糊的影子有八成相似。
有时候小金穗练字中突然抬起头来,会发现黄秀才满眼含泪,她怯懦地叫一声“爹爹”,黄秀才的眼泪就如洪水泄闸,他自己却无所觉,只一味盯着她看。
这种盯视常常让小金穗无所适从,惊慌害怕,又因着是自己的爹爹不敢告诉别人……
“你有这份心就好了。”黄老爹一句话把金穗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他对珍眉甚是怜惜,虽气她不知轻重,将金穗带了出去,但后来珍眉护着金穗没受伤,她自己反而满身是伤,又让他起了怜惜之心。她毕竟还是个与金穗差不多的孩子啊!
黄老爹一声叹息。
翠眉望见黄老爹眼中的怜惜,忙给珍眉使个眼色,两人双双跪在黄老爹面前,齐声认错:“老太爷,今儿的是我不对,让姑娘受累了。”
金穗心底一震,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翠眉和珍眉下跪,始才感觉到奴仆的卑微。便微微叹口气,即使在农家,奴仆始终是奴仆,与前世的保姆毕竟不同。
黄老爹没有立时让她们起身,他可怜这两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可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他到如今这个地步只能顾着金穗,金穗就是他的命,没有像别人期待的那般立时发卖了她们就已是仁至义尽,她们要是再有别的想头,他也不能眼看金穗毁在她们手上不是?
便停顿了下,直到两人脸上浮起忐忑方开口道:“今儿的事儿,你们的确不对。翠眉虽是有事儿才出去,可走之前得安排好家里的事儿才好,结果却让珍眉钻了空子。再说,事有轻重缓急,这两天儿正是着紧的时候,你咋能让你们姑娘和珍眉单独留在家里?而珍眉就太不知轻重了,啥事儿该告诉你们姑娘,啥事儿不该告诉,你连个分寸都没有,还瞎胡闹带着你们姑娘没有大人看护就出去了,万一今儿的来了拐子混在人群里,你可不是害了你们姑娘吗?”
翠眉羞愧地低下头,她这些天的确是浮躁了,做事恍惚,不然那一回也不得让花大娘钻了空子,今儿却是心情雀跃过了头。便默默地垂下脑袋听训,黄老爹把话转到珍眉那里时,她又懊恼地想,不知明天去城里还能不能成行?
珍眉小身板颤了颤,哭道:“老太爷,我再也不敢了!明儿的我不去城里了,我要守着姑娘才好!”
“都这样儿了,你还想去?自是不能再去的,我罚你明儿的一整天不许出院门,你的性子太野,得磨磨。”黄老爹又好气又好笑地道。
珍眉嘴一瘪,未料黄老爹真不让她去,不过黄老爹没有就此把她卖了已是最好的结局。黄老爹把金穗抱回来后,脸色一直阴沉,除了让曹大夫看了下她的伤,就再也没理过她。
那阴沉的脸色让她一度以为黄老爹会卖了她。
第092章 记忆(三)
她会有这种想法,还是因着翠眉的耳提面命让她处处谨慎,不能得罪了黄老爹。
珍眉便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翠眉,却见挨骂最少的翠眉脸色苍白,眸中含泪,珍眉有片刻的怔忪,微微瞪圆了双眼,不明白翠眉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心中便也惶惑起来。
她们两个跪着,黄老爹虽看不到翠眉低头的模样,却通过珍眉的神色晓得翠眉有些不妥,蹙了蹙眉,犹豫着说:“翠眉……”却不知该如何处罚她,毕竟翠眉年纪大了,处罚了她说出去也不好听。
外面的人可等着看黄家的笑话呢!
翠眉骤然抬头,眼泪已憋了回去,神色坚定地恳求道:“老太爷,无论咋罚我,能不能等过了明儿再说?我实在不想放过这次机会进城,老太爷,你让我去吧!姑娘她……”翠眉看了一眼金穗,后面的话意犹未尽。
黄老爹想起今天给金穗请大夫又花了银钱,且他同意翠眉去城里自有他的考量,除了那几张花样子之外,他还有别的安排,未作多少迟疑,只板了脸道:“看你这大了,我也不好罚你,只是你这几天做事儿有些不靠谱,作为女儿家,须得分清是非,怎能听别人说一套便是一套?……”
只把翠眉说了一顿,可他一个大男人对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话也狠不到哪里去,只提醒翠眉莫再犯糊涂要自尊自爱罢了。
翠眉闻弦音知雅意,脸上虽有些难堪,心中却舒了口气,嘴角翘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金穗这回没为两人求情,她之前担心黄老爹一生气要把珍眉给卖了,现下看来黄老爹还是不忍心的,对珍眉宽容多多。对翠眉却是敲打居多。她没拦着,就是想让黄老爹把心口的怨气散了,若不然,哪一天再对了景儿,两人再想转圜可没这么容易了。
金穗边听着黄老爹的训斥,望着帐顶的哑铃铛思绪又飘了出去。
这个哑铃铛是她满周岁的时候席氏卖了花样子换得了钱,黄秀才特意在城里买来给她的。也是从卖花样子,席氏渐渐摸到赚钱的门道,不用像小商小贩那样吆喝,却能体体面面地赚钱。
席氏为人严谨。因着只得了小金穗一个女孩,事事要为小金穗打算,又因小金穗长得八分像她。从小就看出是个好样貌,席氏生恐小金穗长大后容貌会惹来麻烦,因此日夜琢磨如何给自家增加砝码,一方面不许小金穗出门,将她从小带在身边教导。一方面督导黄秀才读书好考取功名。
可是黄秀才两回考试落榜,再无增进,席氏便有些心灰意冷。
她秘密地在卧室里隔出半间屋子作为实验室。黄秀才初时是反对的,两人却是一致瞒着家里人。年幼无知的小金穗看到爹娘在卧房里争吵,当即大哭,席氏心疼女儿。铃铛就是那个时候被吵闹的席氏摔坏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黄秀才到底心疼妻子,愿意听妻子陈述利弊。虽觉不可谋,可只要席氏不再闹,答应不让外人知晓,他便也随了她。此话正中席氏下怀。
金穗仔细搜索模糊的记忆,席氏当初有些什么顾忌。没有直接说出她研究的东西叫什么名字,可根据她的美好描述。以及后来的成品,金穗可以断定,席氏研究的正是火柴!
席氏却不是蠢的,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行事非常小心,只有一回在提纯时药品遇了空气发生爆炸起火被黄老爹看到之外,再也没出过岔子。就是那一回出岔子,也有雷雨天气的遮掩,外人没有发觉,连同在一个院子的珍眉、翠眉都没发觉。
席氏并未防着亲生女儿,闲暇无聊时,她会跟听不明白她口音的小金穗絮叨火柴的威力和魅力,只不准小金穗进她的实验室。
因着小金穗听不懂,金穗即使知晓席氏用的是闽浙一带的软糯口音,却不记得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只记得那一把如黄鹂般的嗓音透着股柔和清甜,那人的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如此日复一日地研究,席氏制作了早期火柴和安全火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将火柴推销出去,就算只卖方子,黄家不说飞黄腾达,想要富甲一方并非难事。
这个机会直到去年夏末才被席氏等到。
那天正是下雨时节,席氏全身淋湿从外面赶回来,脚上沾了黑色的污泥,脸上却是一片喜色,就那么穿着湿衣裳抱起小金穗回到房里亲了又亲,呵呵低笑:“穗娘儿,娘快成功了!娘今儿的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贵人,以后啊,他会扶持照顾我们家,你的容貌就不再是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