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上尚难以对这种现象做出解释。但考虑到盛放的特殊状况,以及盛清怀的经济情况,医院将盛放的医疗费用全部减免,并让他留在医院做特殊的监护和治疗。
盛放的视觉空间已经严重缩小,盛清怀的粥勺如果不是递到他的正前方,他便看不见。他已经无法区分不同形状的物体。他仍然作画,仿佛作画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但从画笔的空间轨迹追踪来看,他对空间的判断已经产生了高度误差。
盛清怀在医院自己煮了瘦肉青菜粥,一口一口地喂给盛放。盛放无意识地扭来扭去,粥被弄得到处都是,盛清怀极耐心地一点点给他擦干净,像在照顾一个婴孩。在医院充足的光线下,方迟看见盛清怀的颧骨已经瘦得高高耸起。
盛清怀早已看见了她。给盛放喂完了粥,又帮他换了衣服,才道:“我在这里等了几天十九局的人,倒是没想到,来的是你。”他洗了洗手,擦干,道,“怎么呢,是想通了,还是良心发现,想放我一马?”
方迟道:“龙震也是你的孩子吧?”
盛清怀道:“是啊。”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怨毒,也有几分凄凉,“我的两个儿子,都很有天分是不是?只可惜了,都活不长久。”若不是那一双尖锐得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庸碌而潦倒的父亲。
方迟调查了龙震的母亲。龙母应该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和盛清怀有过一段感情,未婚先孕,随后带着孩子嫁给了一个自己开公司的中年男人,婚后感情融洽,那名男子也把龙震当亲生儿子看待。龙母性格强悍,进取心很强,一头埋在互联网中研究黑客技术的盛清怀自然满足不了她的心理需求。为了家庭和睦,她拒绝盛清怀和龙震有来往。龙震去世之后,龙母和丈夫一家移民海外。
她现在已经能明白盛清怀为何仇恨女人:他先后遭遇了两个女人的背叛。第一个女人夺走了他的孩子,第二个女人因为生下的孩子是脑瘫而离开了他。
“所以你加入十九局,就是为了给龙震报仇。”
“对。”
“祖枫已经死了,看到祖沥的尸体之后,大量饮酒并服用安眠药,在自己的别墅中自杀。”
盛清怀忽然定住了,眼神恍惚,“真的吗?”
方迟抽出一份法医检验报告放在盛清怀面前。盛清怀看了一眼,单凭纸张和印刷,他也知道是真的。
“因为祖沥的死传播出去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十九局和公安方面联合压制了消息,祖枫的死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截至目前,一切‘冰裂’‘蛹’的相关实验室都已经被肃清,相关的行政法规也在研究起草中。起码在中国,神经玫瑰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性了。”
盛清怀笑了起来,笑意中有浓浓的悲伤。
“一切都结束了,你可以收手了。”方迟看了看在旁边转着圈画画的盛放,道:“他的病情发展很快,很可能一个月后,就已经完全不认识你,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你应该多陪陪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
“那我走了。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是不是眉间尺?”
第71章 ROSE
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史峥嵘桌上的紫砂茶壶又大又重,方迟单手拿起觉得吃力,几番打跌,如果这样磕下去,恐怕脆弱的壶身会碎成八瓣。于是她双手握住壶肚,轻轻放下。
她尝试了好几次。
史峥嵘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正好看到她在与这个紫砂壶作斗争。
“去开了个会,等得无聊了吧。”史峥嵘难得的有几分慈祥,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的心情当然很好。祖枫死去后,神经玫瑰仿佛被撕下了一层厚厚的保护膜,之前庭审中未能确认的一些犯罪证据,现在都渐渐浮出水面。在十九局顺藤摸瓜的深度追查之下,之前祖枫筑起的那一道坚固防线,如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之前陷入僵局的判决,已经打开了新的缺口。而根据神经玫瑰中尚未被销毁的一些内部资料,“冰裂”和“蛹”的危害鉴定,将得到更多的数据支持,也有望作为虚拟毒品纳入国家管制。
十九局从去年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失败,到现在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并大大促进了国家对虚拟现实网络的重视与研究,史峥嵘怎能不高兴?
“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盛清怀会不会真的金盆洗手,我觉得还是一个问题。”方迟抬起眉来,沉沉地看了史峥嵘一眼,“杀害nemo五人,于锐,祖沥,一共七人,其中包括两名未成年人和一个儿童,此外杀害我未遂。我认为他具有一定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您就这样放虎归山,我还是不能赞同。”
史峥嵘坐下来,单手轻而易举地拿起紫砂茶壶,给方迟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坦白地说,要起诉盛清怀,我们其实没有任何证据。当然,除非你和guest出庭作证,再加上盛清怀和龙震的dna证明。”他把茶杯递给方迟,道:“你希望guest出庭吗?”
“我……”方迟哑然。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之前将盛清怀的事情单独报告给史峥嵘,史峥嵘思考一晚之后,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她当时心底隐约有一些愤怒,史峥嵘这么做,恐怕是为了维护十九局的声誉,同时也证明了盛清怀所说的话不假。
她过去对史峥嵘的相信,现在看来也是一种盲目。
事实上反观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双重标准?史峥嵘准确地拿捏到了她的痛点:为了谢微时,她也可以矫曲自己的原则。那么她和史峥嵘,和盛清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不是酒,得慢慢地品。”史峥嵘又给她斟上一杯。“再说,盛清怀如果现在被捕,盛放怎么办?你知道盛清怀为什么想杀你灭口?因为他还是放不下盛放。”
“盛放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问了医生,医生说他恐怕也就只剩下三个月了。您想过没有,等盛放去世,盛清怀会变成什么样?”
“那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只要盛放还活着一天,盛清怀就有牵挂,就不会再轻举妄动。我们十九局能力有限,只能一件事一件事来。”史峥嵘望着方迟,忽然以非常官方的语气说道,“方迟,神经玫瑰这个案子,已经走到了尾声。你当之无愧是首功之臣,给你升职的事情,已经报到部里审批去了。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吧,养养身体。”
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方迟心中又反复地闪过这四个字。
神经玫瑰的案子,真的就这样走到了尾声?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神经玫瑰覆灭时的样子,那应该是轰轰烈烈、畅快淋漓,将心中郁积的失去盛琰所有的痛与恨都发泄出来!
可现在呢?
局里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准备着年终总结。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分项目已经在准备关闭,开始对所有参与人员进行工作评价,升级的升级,授奖的授奖。所谓十九局,此时也和别的机关单位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脑子里总会突然一懵:就这样结束了?祖枫就这样死了?神经玫瑰就这样倒塌了?
是因为她过去太过用力,现在问题结束得太快产生了心理落差,还是因为其实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张口,说道:“谢谢局长。”
史峥嵘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出去。”
方迟有些不自在:“不用了,局长——”
但史峥嵘已经走在她前面给她开了门。方迟走出去时,听见史峥嵘在身后说:“你也该多花点时间陪陪guest。”
方迟惊愕回头,史峥嵘却像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
……
“guest,你在线呢?嘿,年三十的,你小子还真在线。”
“什么?还在学校?咋不回家过节呢?……算了,你那后妈不说也罢,没必要飞十几个小时去人家那里受气。要不你来我家吃年夜饭吧?反正都在燕市,你打个车或者坐公交,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好了好了,我不屁话了!是这样,我电脑好像被入侵了,想找你帮我一起看看到底漏洞在哪里。……不就是登了个暗网嘛……”
“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那个玫瑰之路嘛,上次咱们三个进去看过。我这人很猎奇你也知道,看到里面一些虐杀、人体实验、人畜屠宰场之类的内容之后就想去调查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结果这一查还真让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寒假嘛,盛琰到国外玩儿去了,有时差,你也一直还在医院实习,我就打算搜集完材料再跟你们讲!玫瑰之路背后的水太深了,要是等我掌握的材料一曝光——啧啧!一定是个轰动全网络的大新闻!魔幻现实主义!你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前天半夜我又潜入玫瑰之路的后台,然后突然电脑就被入侵了,摄像头被打开,靠,我被自己的脸吓死了。还收到一封警告信,就三个词:hell!这太逗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要上的人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