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容怔怔看着凤静熙,她同他说的是人命,而他连事关人命的事情都能够有条不紊地分析利弊。这个人,是她的枕边人,与她日夜耳鬓厮磨、温柔亲密,会对她大胆的行为既喜悦又害羞,会对她偶尔从医馆回来太晚就小小吃醋的男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那样遥远。
她飘忽道:“你们在谈判桌上勾心斗角的时候,很多人也许正在死去,而她们原本可能有机会活下去。”
凤静熙看着她显得有些遥远的表情,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那双一贯温暖的手此刻冰冷得厉害。
沈容容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沉默半晌,轻轻地摇头:“政治原来是这样令人厌恶的事情。”
凤静熙的身子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睛,低沉的嗓音里渗入淡淡的凉意:“你说过,你愿意学。”
她叹口气:“比我想象得困难。”
凤静熙冷冷地抿着唇,下意识握紧轮椅的扶手。
沈容容明显感觉到凤静熙忽然变得疏离冷漠的气息,她抬起头,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身体,心中一软,握住他修长冰冷的手指,她叹口气,缓缓道:“以前,我常常听人说,政治是十分黑暗和丑陋的。我当时的确口气托大了,我高估了自己,我承认,要接受一些事情,真的比我的想象要困难得多,只是,我也没说因为这就不愿意再学啊。”
因为是公共场合,不能够做太亲密的动作,她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说:“我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给我点时间可以吗?”
凤静熙静默着,只是僵硬的身体慢慢软化下来,他垂着眼睛,看着那只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纤细白暂,充满女性温柔的气质,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一直以来为他付出了许多,而他心中愧疚却也还想要得更多,他轻轻动一动手指,那只手仿佛悉知他的心意,顺势滑入他的手心,与他十指纠缠,就像很多个夜里,当他艰难地翻身,这双手总是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最微妙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支撑着他。
从初次相见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他的身边。
凤静熙心中狠狠一痛,他握紧她的手,仿佛即将窒息的人试图抓住一丝空气,对她低声道:“难为你了。”
沈容容摇摇头:“我知道你有难处。”
这一场筵席,凤静熙与沈容容都不是主角,也无意引起人的关注,只是,不动声色观察他们夫妻的人还是很多,东昭有,北陵也有。在这些人中,有一双温柔而美丽的眼睛始终不动声色注意着沈容容,注视着她明艳的容颜、注视着她与凤静熙亲密无间的举止,注视着另外一个人游走于与北陵人的纠缠之余仍不着痕迹地偶尔分出目光掠过那一对璧人……是的,一对璧人。那双眼睛的主人无声地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凤静熙与沈容容是一对璧人,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一句话,只是不知道在那个人心里却是怎样的利剑穿心,一想到这里,高贵典雅的面容上连那一双眼睛里也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喜悦,似痴似狂似狠。
沈容容……你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他,千不该万不该招惹我,所以,自求多福吧……
筵席之后,东昭的权贵与北陵的使者散去。
华丽的马车将浑身酒气、东倒西歪的北陵使者送回礼部专供四方来使居住的夷邸。
贺兰勤嘀嘀咕咕着酒言醉语,步履蹒跚着被人扶进他的居所,他一头仰躺到床上,连鞋子都还没有脱掉就已经开始打起轰天的呼噜。
随行的使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尴尬无奈的表情,与东昭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客套着,将人请出皇子的寝室。
待东昭的官员终于离开,北陵的使官回到贺兰勤的居室,贺兰勤已经坐在桌边,圆胖的脸上依旧红彤彤的,只是一双总是眯成细缝的眼中一片清明锐利,哪里还见得到一丝醉意。
见使官进来,他笑笑,问道:“阿睿回来了?”
对方还没说话,一道黑色的高大人影已经跨进房中,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回来了。”
贺兰睿撩起长袍,长腿一跨坐在贺兰勤对面,朝使官挥挥手,对方立刻意会转身离开,走前谨慎地关上房门。
贺兰勤笑得和气,自茶壶中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贺兰睿的面前:“见到了?”
贺兰睿的回答很简单:“见到了。”
“我也见到了。”贺兰勤笑道:“真是个美人儿。”
贺兰睿没说话,手指缓缓摩挲茶盏的边缘,这是他一贯思考时候的动作。
贺兰勤自然知道弟弟这个毛病,也不打扰,自得其乐地取了桌上碟子里的一块茶点,一口茶一口点心,滋润的很。
北陵遍地草原,养成北陵人天生的粗犷豪迈,连吃食也是大口肉、大碗酒的粗犷,与东昭这样山明水秀的精致国家不同,东昭连行馆里待客的茶点都精致美味,贺兰勤是个饕餮,东昭一行足以让他大饱口福。
他一口气吃了半碟蝴蝶杏仁酥,贺兰睿才慢慢地开口:“她替多黑治了腿。”
贺兰勤漫不经心地喝口茶,又从另外一只碟子里拿起一块桂花鹅油卷:“结果怎么样?”
☆、第 68 章
贺兰睿淡淡道,“她只摸了摸就找到多黑断骨的地方,让人打断了,替他重新接的腿骨。”
贺兰勤手里的鹅油卷掉到桌子上,一双眯缝眼因为震惊被他用力睁得大大的,也不过仿佛两粒西瓜子黏在一张摊平的大饼上,显得滑稽而可笑,他不自觉抖了抖,露出仿佛自己跌断了腿一样的表情,“可怜的多黑。”
贺兰睿淡淡道,“多黑说,沈容容用一种奇怪的针筒在他腿上注了一种药进去之后,他看着她替自己接骨,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贺兰勤不肯置信地眨眨眼睛,“那多黑如今怎么样了?”
“沈容容替他接完骨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才开始感觉到疼痛,只是,那疼痛却并非不能忍受,沈容容告诉多黑,等一个月后,他腿上的夹板被取掉,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重新练习走路,他不会再是一个跛子。”
贺兰勤惊讶地瞪大那双小眼睛:“真的假的?”
贺兰睿淡淡道:“等三个月后就会知道。”
贺兰勤皱起眉头,沉思道:“我今天见到了东昭的三皇子凤静熙,他虽坐在轮椅里,但右手使用自如,右脸也很正常,难道真是他的王妃替他破开肚子取出了蛊虫?”四海皆知,有东昭第一人之名的皇子凤静熙身重蛊毒,半个身体麻痹成了废人。如今他却看起来除了清瘦一些和他本身天生的腿疾,似乎已经和常人无异。
说到这里,贺兰勤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之前东昭的太子遇刺,肠子都被捥了出来,也是被她救活的。”虽然刚刚来到东昭,但是,贺兰勤对东昭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少。
贺兰睿想着医馆里一袭荆钗布裙的沈容容,许是为了行医方便,她的穿着打扮极朴素,态度虽然称不上温柔,甚至遇到哭哭啼啼或者难缠的病人还会显得有些粗鲁,可是,也许就是这份大大咧咧的粗鲁,却反而更加显得她随意和气,丝毫不端着王妃的架子,与那名据闻有东昭第一神医称号的慕容黄芪更是打打闹闹,只是说她放荡随而没有女子的矜持似乎也说不通,她看起来并不娇贵,却颇有一种磊落大方的泱泱气派。沈容容是个看起来很娴雅又很粗鲁的女子,虽然这样的评论十分矛盾,却是他唯一能够想出用来形容沈容容的词语。
他问贺兰勤:“你看出什么?”对于这个二哥,虽然他总是看起来嘻嘻哈哈,甚至有时候还仿佛有点懦弱,可是他十分清楚,这个二哥根本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人。
贺兰勤摇摇头:“据说,沈容容爱慕东昭的太子凤静祈,可惜,我却完全看不出来。”
贺兰睿并不意外,淡淡道:“她中意的是静王凤静熙。”他在医馆附近暗中观察了沈容容三天,在医馆门口见过两次静王府的马车,进出求诊的百姓似乎对凤静熙的出现已经习以为常,可见凤静熙去医馆见沈容容早已经是常事,另外,第一次凤静熙出现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很小的细节,凤静熙被人从马车抱到轮椅上时,有一只鞋脱落了一半,虽然凤静熙腿上盖着薄毯,沈容容还是一从医馆里出来就看到了,并且当时就蹲下替他重新穿上。这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可是沈容容立刻就发现了,替凤静熙穿鞋的动作也极为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当然,妻子替身有残疾的丈夫穿鞋本就理所应当,只是,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凤静熙与沈容容身上,至少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这对夫妻的感情比传闻中要亲密许多。
“可惜了一个美人儿,”贺兰勤摇摇头,惋惜道:“凤静熙虽然有才,却是个瘸子,啧啧,可惜,可惜。”贺兰勤想着酒筵上坐在轮椅里的凤静熙,虽然有薄毯覆盖着下半身,还是依稀看得出腿脚的残疾颇重。
贺兰睿冷冷道:“贺兰勤,你的臭毛病不少,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八卦。”
贺兰勤嘻嘻哈哈地看着贺兰睿,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英俊豪迈、雄才大略、洁身自好,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冷得像北陵坤巫山上的冰坨,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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