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莱和他分散了,他的眼睛这时只能感觉到一些微光,马嘶声让他心惊。他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喊,他看不见他的女儿了。可就在这是那马却平静了下来,人群也有一刻的静止,他被人抓住了胳膊。这时候一个冲力撞上了那人。不要碰我爹爹!
是晓莱,是他的晓莱。
他挣脱那人,慌忙把晓莱护到身后。
你的眼睛?那人迟疑地问。
他认得这个声音。
身旁是拥挤的人群,撞得他踉踉跄跄,他和晓莱被那人护住,上了马。
那人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给你安排了人手么!
他知道他始终都是赢不了的。于是为了他的孩子,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是他把左家的罪证透露给这个人的。而这个人答应保他和晓莱的平安。
当然,她没能保住,可是他和晓莱也算是平安。
那人安排他在一个民居里住下,拜托邻居关照他们父女便离开了。他知道,她还有大事要忙。这个人,是陆小姐手底下得力的人。
他和晓莱终于安定了下来。
是他害了左家,可是他不后悔。
他的妻主,走的时候并未带上他。因为凶多吉少。他的妻主,那个时候对他已经比对哥哥还要好了。哥哥已经不在了,其实也无从比较。
可是他的妻主,是因为哥哥和哥哥的两个孩子,这才反的。是,也不是。他这时已经不会小看女人的抱负了。他的妻主,也许只是需要一个反的理由,不然如何说反就反了,这么有准备。
他的所有怨恨,却是在他的妻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之前的时候,这才爆发的。他怨,他恨。却不知道怨谁恨谁。
他的妻主为他哭。因为他已经快死了。
他一点都不感动。
他早已经出卖了这一切。
他这么的美,他讨厌这个在他最美的时候没有爱上他的妻主。非要磨尽了他所有的耐心,才知道自己从前做错了么?如今的局势,他又怎么能支持他的妻主,这不是要带着晓莱同归于尽么?
妻主走后,他撑起病体,带着晓莱逃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撑不了多久。可是这般艰苦的一条路,他和他的晓莱,竟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往后就只会有好日子过了。
他送晓莱进了城里的学校,自己就接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因为眼睛不方便,也没什么人为难。邻里们也常帮扶他一二。
他偶尔会听到些关于陆小姐的传言。陆小姐只有杨家公子这一个夫郎。人都道杨家公子驭妇有术,他却想,那般刻板的一个人,其实从前对他哥哥,也是非常体贴的。
只有一次,他又梦到自己出嫁时的场景,而他的盖头掀开,映入他眼帘的那张脸,却是那年在脂粉铺子里看他看到发呆的那个人的。
他从梦中惊醒,带着深深地羞耻。好个不知廉耻的男人。如今她是天边的云彩,你是地底的污泥,如何敢做这么梦?
纵然他眼不曾瞎,体不曾弱,还在锦衣玉食当中,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在,都隔着永远跨不过去的千山万水。她原本就不曾属意于他。
他后来与杨家公子打过照面,却也只有自惭形秽。他们给他看病,医者都道他中毒已深,活到如今是奇迹,可是她却为他求来了千金良方。
他后来曾在无意间,说过些不中听的。无非自怨自艾。
她却道:怎么会?你还这么年轻,还是极好看的。
两人的话都不得体,他那边状似勾引,而她那边,言语轻佻。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又是那么一本正经举重若轻,终是没有流于猥琐。
他那时人生已经过半,嫁与了别的人。晓莱也将要成亲,有了自己的家,真的有了大房子,真的好好孝顺着他。
他的妻主当时也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道,陆大人说得极是,你还年轻着呢,身体再养好些,也能为我再生个孩儿。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他也期盼可以这样。
妻主对他极好。情到浓时,会唤他“脉脉”。
可笑的是他已早失去了那双灵动的眼。他不敢想象如今人们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面容会不会憔悴,妆容是不是得体。他原本是不安的,可是对着他的妻主,却再也没有那般不安稳的心思。
一派春和景明。
这在他缠绵病榻之时是从未奢望过的。那个时候的天色似乎永远是灰蒙蒙的,永远看不到头。那个家就是个巨大的牢笼,仿佛除非生出翅膀,怎样都逃不脱。
没有期盼,也没有救赎。
他常常想,如果他没有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又将是怎样的一生?同那个人其他的夫侍一起,被抛弃在那个高墙大院里,守着冰冷潮湿的床榻,颓败的园子,就这样每一天每一天地熬过。熬到积蓄用完,房产卖光,熬到叛军家眷该为奴充军,或者幸运些,在叛乱平息之前,便被贫病磨死。
在他低到淤泥里的时候,他也未曾放弃。他的尊严可以被一件衣服撕毁,可以被一个馒头击败,他可以被贫穷和饥饿摧残践踏,可他不能任自己化为尘埃。他一直一直在努力地活着。他不信佛祖,不求来世。他只知道只有活着,才会有好事发生。他有他的倔强,他无法让自己的人生结束在那样的一个低谷里。他有他的祈望,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同他一起化成尘埃。
始终向上,仰望阳光。唯有如此,才能将不堪的过去踩在脚下,抛在身后,如此微笑如此面对。
番外·兹阳1
齐义忠跟着陆信风出了门,说是去拜访一个友人。来兹阳这么久,他还没有出过门,府里也只能算是刚收拾停当。许久没有坐马车,身上衣服又有些紧,一颠簸人都有些不好了,有些眼花。
陆信风让他靠着,半晌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别是又有了吧?
齐义忠没话可说,只是红着脸瞪她。这阵他管着院子里的事,还要顾着三个小的,陆信风体谅,从没闹过他,加之刚来兹阳,衙门里的事本身就多,家里的事他顾不过来的也都要她过目,常常忙到齐义忠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的房。都未曾有房事又哪里来的身子?
被齐义忠这么盯着还能忍得住就不是陆信风了,她立马就啃了上去,这就弄得跟齐义忠在拿眼神邀约一般。齐义忠就更是别扭了。无奈陆信风不肯放,只是闹到他讨饶这才算完。只是这么一打岔,他的头晕也好多了,面色也正常了。
“你应该是马车坐久了,坐伤到了。”陆信风道。
“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
“别急,快到了。回来我陪你走路,如何?”
“我们坐马车尚且要半个时辰,走路?岂不是要更久?”
“你这样我又怎么放心,这次是个从前的友人,以前时常在一处的,下了帖子,让你一定也来,我见你最近忙得整天在家里,也想带你来透透气,她家的荷塘可是极美的。”
“那也不必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吧,这会儿都不知道怎样了。”
“你呀,只一会儿不见就惦记。他们能出来玩,可高兴着呢。”
“大人,你那友人家里,可有什么规矩?”齐义忠道。
“她是个跳脱性子的,哪里有什么规矩。我只怕一会儿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可要多担待些。”
“我哪里有什么没听过的,大人带着我们都来了,想必是好友,大人的好友,定然都是好的。”
齐义忠这话一出,陆信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卢定山是商贾之女,当年学问也是作得好的,只是性子跳脱,又爱闹出些风流荒唐事,家里眼不见心不烦,早早让她到别院单过,常常就不知醉到哪一处了,都是她夫郎出来寻人。她耳根又软,领回家不知多少小侍,也难为她那个夫郎一直待人如亲兄弟。她一时新鲜,没多久就忘了人的长相名字,倒是要夫郎去安抚那些失宠的男子。
这么说来陆信风当年也没有少受她夫郎的照顾。卢定山小时身体不好,家里特特地寻了个合她八字少年作夫郎,一世不得休离。后来身子果真是好了。其实说是夫郎,年岁却差了些许,差不多算是夫郎养大的了。年岁轻的时候也为了伎子闹过要休夫,家里当然不同意,赶了她出门到了这个别院,也无人理会,还是她夫郎赶来照顾的她,这些年也就在这里住下了。
“定山家里的哥哥,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了,一会儿若是有那年轻貌美的找你说话想攀个关系,你不理会就是了。”陆信风嘱咐道。齐义忠不明就理,却也还是点头了。左右不过是内院里的那点子事。
两人到了卢家别院,出马车就见一群人在门外候着,当中的青年一身蓝裳,面色虽有些苍白,但也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正是卢定山。
她身旁站了一个粉衣的男子,面目柔和,略施薄粉,年岁看着却是不轻了。
“信风!”
“定山!”
两人互相打招呼,跟作对子一般,齐义忠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那边的夫郎福了个身,立马被陆信风止住了,卢定山也站到他身旁把他扶了起来。齐义忠心道:这和她预期的可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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