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了,仍是不习惯这般做派,又是冰天雪地里跪着,张曦君心里不觉有些怪怪的,偏齐萧酒醉无法回答,只好免礼道:“都起来吧。”
说话时,目光瞥见为首的两名少女,正是蜀地土豪地主送的两名侍婢,年龄略大稳重的叫英秀,性子活泼娇俏的叫景秋。思及她们初来时许嬷嬷的一番恩威并施,想必这余下六名侍婢也是来叩拜的。果然,待她们起身之际,眼睛皆飞快地向自己睃来,目光各有不同,好奇、思量、诧异……俱掩含其中。于是略思索道:“时辰也不早了,就英秀、景秋留下,其余都回去歇息吧。”回想着卢氏对许嬷嬷说话的语态,尽量让自己说得自然而温和。
“谢小夫人体恤。”六人异口同声道,尔后相继退下。
张曦君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疲态,向居室走去。
齐萧深眸微掀,一丝意外闪过眸底,转瞬垂目,满意之色收于眼中。
进了居室,齐萧似乎清醒了不少,不过仍带倦倦的醉意,动作有些大的拂开左右搀扶,也不理会一旁的低呼,径自走到内室倒头就睡。
张曦君来不及打量一下居室,忙快步跟了进去,见齐萧如此模样,一时也分不清他真醉,仰或是假醉……又或者半真半假?想着便是莞尔一笑,她怎这么多怪念头?见许嬷嬷她们奇怪的看向自己,忙又正色。
不一会儿,英秀和景秋打来热水,张曦君见徐虎还在一旁,便亲自去服侍盥洗,因不敢确定齐萧是否醉了,又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动作仔细中没来由地娴熟起来,就像在家照顾幼弟时一般。
齐萧确实有些微醺,遂随心所欲的躺下,待一双温软的小手在脸上轻柔的抚着,舒服之余脑海浮现一张稚嫩的容颜,不由眉头微蹙,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张曦君微愣,徐虎见状道:“小的服侍惯了,让小的来吧。”
张曦君乐意之至,却听许嬷嬷道:“正好,小夫人也能早点盥洗休息,明一早可要给夫人见礼,万不得有失。”这笑容一下就挂不住了,倒不是为了许嬷嬷话中的郑重其事,仅是想起那一对容貌相似的母子,心里感受不明,只知不想面对齐萧,需一个人静静。“可还有就寝的床榻?”她转头问英秀。
“啊?”英秀愣了一愣,半天才明白意思,指着东墙的竹帘道:“这里是浴室,里面有铺好的床榻,倒是可以睡的。”
张曦君满意的点了点头,见许嬷嬷一干人等的诧异,她似真半假的道:“明天要拜见夫人,我竟有些睡不着了,恐夜里翻身吵了将军,还是换个地方歇的好。”
虽不至于如此小题大作,但话也算合情合理,众人了悟的应“诺”。
如此一番,张曦君躺在浴室的床榻,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然而一路的车程让她神困体乏,没过多久便已沉睡过去。第二天是被许嬷嬷叫醒的,闻得齐萧鸡鸣三分就走了,不由一怔。
“别发愣了,赶早不赶晚!”
许嬷嬷推了她一把,颇为语重心长的道:“昨晚夫人如此大度,您又稍有不妥之处,今早可万不能再有偏差。”
“嗯,嬷嬷我知道。”张曦君垂下眼睑,不愿嬷嬷看到她眼中的黯然。这十余年嬷嬷一直照顾她,近来尤其为她操心,而且眼下事已至此,早无路可退,是她未理顺心绪,不能徒让嬷嬷难受。
许嬷嬷露出欣慰的神色,只是神色中多了一丝淡淡的怜惜。
张曦君看到那分怜惜,只道许嬷嬷在想什么,而她又何尝不想家中无拘无束的生活,面上却是甜甜一笑,趿鞋下榻,走出浴室,推开窗户,在侍婢们的惊呼声中,任由轻晓凛烈的寒风刮上面颊。此刻,她需要少一些多愁善感,多几分清醒的理智,面对接下来的人与事。随后,便在朝食未到之时,她亦未用朝食就向沁园去了。
正应了许嬷嬷那句话,赶早不赶晚。她来得早,谢氏比她更早,其他人也皆是早到。不过总算没有来迟,张曦君松口气般的笑了笑。
谢氏头戴命妇才可用的蔽髻①,穿一身深红掺进七八分黑的曳地罗衣,较之昨晚的温婉,今日则是雍容气度,却依旧无一不精致,就如同这沁园一样,处处透着府邸别处没有的精致。恍惚之间,身处沁园,只感身在河间王王府。
谢氏抿唇微笑,亲切中又含一丝疏离,道:“妹妹来得真是早呀。”
张曦君谨慎答道:“是妾应当的。”犹豫再三,到底未将贱妾二唤出,即使知道这只是一种谦称也终未做到。
谢氏脸上的笑容深了深,言语愈发关切了几句,方让万嬷嬷引着见礼。
深吸口气,张曦君在万嬷嬷的指引下匍匐跪拜,当下跪的那一瞬,不知是否曾因如此跪拜过齐萧,还是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让她发现这一跪一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煎熬难忍。只是在谢氏受礼后,命身侧手捧漆盘的侍婢将一对金钗赏赐下时,她胸口骤然一紧,只觉那一对金钗似有千斤重,以致她用足全身力气才接过金钗,强自镇定地走回右面首席端然跪坐,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打量。
大礼过后,谢氏笑容可掬的将对面席间的两名女子与她见礼。
这两名女子都正值韶龄,也俱是河间王府所送。唯一区别的是,她们一个美艳,一个清丽,再加之端庄秀雅的谢氏,将军府可说是女眷不多,却将天下三种类型的女子皆囊括在内。
“小夫人。”她们一同敛衽施礼。见礼时,美艳的李氏露出一抹轻视,却又很快的消弭不见;清丽的郭氏礼数周到,并含了几分小心翼翼。
张曦君垂眸颔首,含笑受了二人的礼,余光却见许嬷嬷眉宇间轻笼忧色。
知道许嬷嬷在为她伤神,也知所为何事。
可是,正处花信之期的谢氏三人,诚然比她更具女子的风华,然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呢?
①蔽髻:一种假髻,髻上镶有金饰。
第二十八章 新年
时光容易,转眼就入新年。谢氏素来贤德,待人宽厚,府中上下都得了年赏。如今世道不安,女子生活不易,大多颠沛流离,三餐无继。英秀景秋都是受过苦的,自进了将军府吃饱穿暖,又有钱帛可得,对新年的期待也比往年多了,每日忙着收拾来打扫去,整天一张笑脸。看着她们脸上暖暖的笑意,不觉受到感染,淡去了几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惆怅,逐渐融入年节的喜庆之中。
这日除夕,齐萧和谢氏受邀去了河间王府。
据说这是齐萧镇守统万城后,第一次在长安过年,府中仆从俱是打起了万分精神,不敢有半点松懈。一时下来,四处可见值守走动的仆从。
张曦君自知入府时声名过盛,流言颇多,又不喜不时投来的各种打量,因此除每日到沁园晨昏定省外,一般都足不出户。但是久居乡野自由惯了,乍被拘于方隅之地实难适从。幸而常月轩也是个小两进,一进为居室,正北一堂二内三间房,东西各厢房两间,形成一个四合院。院门左侧开一月亮门,进门就是一个小跨院,内有口井,并四间房,为厨房仓库和厨娘居住。右侧亦有月亮门,进门一条长廊,通二进的小花园。园里参天古槐一株,四下移植大片繁花,正中一座建在假山上的凉亭,人立亭中,仰可观星辰,俯可阅春色。现是腊月寒冬,没有春日的百花盛开,亦无盛夏的星空璀璨,自是无处可看,但也是一处走动之地,可谓去躁不少。
今早不用请安,见外面的风雪似乎停了,穿上风氅就往小花园去。
高处不胜寒,上了凉亭没一会儿,便感阵阵寒意袭来。景秋哆嗦道:“小夫人,出来也有一阵了,回去了吧?”十余年的习惯非一早一夕可以改变,如此一来,比之府中仆从的言行不免随意了些。
张曦君捂着手炉,又踮脚望了一阵,才回头嗔道:“就你怕冷,看人家英秀!”
话音甫落,身后的英秀立时就了一个喷嚏。她性子腼腆,顿时面红耳赤,为人却细心,随即找了话道:“夫人仁善,最好说话不过。等开春了,小夫人再向夫人请示,夫人定会允您去街上的。”
彼时,对女子的约束还算是松,长安又临近胡人之地,确有不少女子出街入市。
张曦君听得有些意动,透过古槐遥望街市的眼睛亮了亮。
可是她初入长安,便惹了风言风语,实在不好率性行事。而且长安乃河间王管辖之地,齐萧与王府关系又十分复杂,虽说二者应不会拿她做文章,但总让她觉得不甚放心。再则也不能因谢氏仁善,她就可随意提要求。
想到这些,张曦君不由打消了念头,只心下安慰道来日方长。
似乎又起风了,枝稠叶疏的槐树响起一片簌簌声,好似银珊瑚的树上抖落雪花无数。
隔着翩翩联联的雪花,再看了眼远方的街市,正欲转身离开,只听英秀说道:“所以,不如先回屋去,屋里也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