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但觉心思纷乱,他在慨叹江四九的命运多舛的同时,忽而升起了一些忧虑:“……他已经故去了。”
王先生“啊”了一声,一边将拔箭时出的血擦干净,一边道:“那她知不知道他已经……”
赵云回想当时的情景,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先生再给江四九换了一件自己的干净衣服:“若是她已经知道了,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赵云已经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她不会。”
王先生看了看江四九苍白的脸色,将她慢慢地趴伏放在榻上,还是不免担忧地道:“但……”
赵云道:“她学了一身的武艺,绝不是用来自戕的。何况眼前江山未定,百姓流离,她怎么舍得死?——即便她一时想不开,还有我在此。”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毫无退让的余地。
王先生笑道:“那好,如此我就去休息了。”
赵云想要站起身来送他出去,但江四九似在死一般的平静中感知到他的离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他只好以目送王先生离去。
然后,他日以继夜地守候在她身边,照顾她汤药,祈祷着神迹的出现。
三天后,江四九终于苏醒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赵云。
赵云正注目垂首在她的脸上,虽脸色有些憔悴,但那温柔含笑的神色,一如往昔。
她一接触到这饱含关心的目光,千百种感慨顿时全都涌上心头,禁不住热泪盈眶,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忽然忆起那时在赵云面前接受的不要流泪的教诲,只想把眼泪再逼回去,但泪水却全然不受控制,有如泉涌。
直到此刻,江四九才明白,原来赵云是这么深地根植于她的心中——这亦师亦友的良伴,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刻,竟神奇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叫她怎能不激动?
可她仍想将眼泪拭去,因为她并不想在赵云面前,显露出一点脆弱,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忘记他的教诲,所以,她还是勉力要抬起一只手。
就在此时,一块柔软的巾帕覆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替她拭去了泪水。
江四九不意对方有此温柔贴近的动作,张口结舌,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赵云神情仍是那么磊落,轻声道:“小九。”
江四九怔怔地看着他。
愣了半天才道:“赵将军,你来了!”
赵云不着痕迹地移开握住她手的手,道:“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只能说写一点是一点了
160第4章
江四九恍无所觉,双手揪紧了榻沿,悲声道:“可……可是他……他死了!”
说着,两行泪水仍是不住地挂了下来。
赵云当然知道她所说的是谁。
当日两人谈及理想之时,她的理想之中,便有“他”的存在。所以此刻听到她已知晓“他”故去时,他的内心仍不免替她难过。
黯然神伤。
如果可以,他愿她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愿他们永远也不要离散。
但他却是亲手埋葬了“他”、将她带离血战之地的人。
也许,她当时并不是没有把握避开那三箭,只是想借外界的力量来了结自己,和“他”生死一处。而自己却可能罔顾了她的心愿,将她救活,令他们分别,使她罹受痛苦。
但……
一缕阳光自窗外射入正照在江四九的脸上。
窗外暑气正喧,群鸟啁啾,恰是一日之中最美好的时候。
上天有德,山水有情,可人事偏偏如此不尽人意、不近人情!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但万幸你还活着。”
江四九不确定地看着他:“我……是不是不该活着?”她被他这么一说,眼泪都少流了一些。
赵云注目在她脸上,目光一瞬不瞬地道:“你想随他去吗?”
江四九被问得胸口一窒,牵扯得不知是伤口还是心口骤然疼痛了起来:“赵将军是说,我……该随他去?”
赵云没有回答,却道:“若受伤的是他,死的是你呢?——你要不要我救他?”
江四九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
赵云道:“那若他活了过来,想要随你而去,那又如何?”
江四九脱口道:“那怎么行?!”
赵云意有所指地道:“为何不行?若果如你所说,他对你情深一片,那又为何不能天上地下,随你而去?”
江四九不假思索地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未了的责任与心愿,他还有大好的年华……他……他怎么能死?”
赵云提醒地道:“这些……你就没有么?”
他不等江四九回答,起身拿了一样东西放在一旁,再小心地把江四九移动了一下位置,让她侧躺着。
江四九一下子就看见赵云送给自己的钢刀。
赵云把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他的刀上,反射出的光明亮而刺眼。
这光也刚好刺进江四九的眼中。
赵云感慨地道:“三年了。”
江四九愣愣地看着他。
赵云又道:“这刀你一直都带在身边么?”
江四九道:“是的。”她眼神迷离,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赵云目光转暖:“我看你的打扮和手中的厚茧,武艺应当没有放下?”
江四九眯着眼,目光跟随着刀上流转的阳光:“的确不曾。”
赵云看了那刀上的“常山赵”三个字一眼,温和地道:“为什么?”
他的本意,是让江四九回答,为何她会不曾放下武艺,是否她的人生也已出现了情爱之外的可以追求的东西。
她说过,之所以学枪,是因为爱枪。
这个爱字当中,只有她自己的追求,绝无其他的因素在内。
但江四九并不这么想。
她才苏醒,脑袋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她见赵云看了一眼自己的刀,还以为赵云在问她为何把这刀一直带在身边,当即道:“因为这刀是你送给我的,我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遗失。”
的确如此。
甘宁曾想抢走她的刀,马超也曾表现出对这刀的兴趣,但她都凭着自己的本事保住了它。
她忽然想起,他送她的还有长枪好马,这些都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尤其她发现赵云一言不发,正深深地看着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只是……枪和马都不见了……”
赵云本打算再说些别的,但此刻不知怎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沉静如水的心再一次泛起了波澜。
自她刚才说了那句话之后,他发现自己远不如过去镇定。
但他立刻想到她的爱侣刚刚故去,在此时此刻,自己焉能有其他的想法?若真有,那自己又成了何等样人?
赵云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勉强笑道:“没关系。”
他把刀放下,站了起来,几乎落荒而逃。
出门给她倒了一杯水,在门口整理了一会心情,他才重新进门,把水放在几案上,扶她坐了起来。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进补,但此时先以她的生存意志为要,若她坚定地要活下去,自己方才放心去做别的事。
江四九无助地靠在他的胸前,想起曹昂的死状,泪水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一杯水偎向她的唇边。
她想抬起手来握住杯子,但只虚弱地抬了抬手而已。
杯子倾斜了起来,清凉的水注入她的口中,落进她的喉咙里。
喝完之后,她唇边的水渍、眼底的泪水也都被拭干,接着他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她,准备将她小心地放下。
对方十分细心,生怕弄疼了她。
但她的泪还是流不尽似的不停涌出,在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赵云正目怀忧色,凝视着自己。
她不想在赵云面前显出脆弱,但这时的确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也罢!
无论如何,自己还未坚强到连至亲的离去都能装作不伤心的地步。或者试问天下,谁能无情一至如斯?
恐怕连赵云也不能。
她的眼泪被再次拭净,一个放柔了的声音道:“不要哭。”
本来她还在无声饮泣,听了这话之后,不知怎地,心中的悲痛大涨,再也隐忍不住地大声恸哭了起来。
她似要把自己内心的悔恨与自责、怨恨与伤痛全都发泄在这一哭当中。
为什么?究竟曹昂为何一定会死?为何他逃不掉这可怕的宿命?为何自己却没有死?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
一只手在她背后慢慢地举了起来,良久,才终于搁到她肩头,轻轻地拍打着她,似乎想借此传递手主人的安慰之意。
江四九的嚎啕之声终于转为饮泣。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小九,你有没有未了的责任与义务,有没有大好的年华?”
江四九哭声为之一窒。
那声音又道:“他九泉之下,若是有灵,会不会希望你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