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山紧紧抓住我的手,抬眼看我,满目凄凉:“她还会活着么?瑶华说她死了!”
我的心一抖,说不出的难受,却只能干巴巴的说:“这我如何知道。可万一她没死,你难道不想……再看看她?”
他抿着嘴,眼角泪光闪烁。我见状心无端端地揪着疼,默默咬着嘴里的肉,莫名的湿了眼眶。
他就那么爱这个女人,连想一想都这样心疼成这样?
半晌他道:“我治,我能吃得痛!”不知为何,我竟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于是,我有了两个病人。一个周夫子,一个季子山。
周夫子的病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就是些老人病而已。什么心悸气喘咳嗽多痰之类,唯一一个讨厌些的毛病,也不过就是腰疼而已。我诊了诊,也就是腰子里长了些小石头,两剂猛药下去,将周老夫子从床上直接疼到地上,第二天那些小石头便随着尿给排了出去。将个六十多的老头折腾得不轻却还得一个劲地谢我。至于那些心悸气喘什么的,我给他做了些丸药,让他平时一有不适便吃一丸。这病原也没什么药能调理的,一把年纪六十好几,身上哪个内脏还能跟年轻人比,什么心跳得慢些气喘得粗些的,都是正常。我都跟小蔡说了,那些病不用长期调理,它不犯就不治,犯了一剂猛药下去就行,无奈小蔡这个家伙就是不听,仍旧天天去给周夫子熬药。我实在拿他无法。
而对季子山,我很用心。
零二零
和小蔡在林子里足足找了三天,才终于挖到几条小青蛇。季子山的药需一味蛇胆,原本过山风的胆最佳,无奈实找不到。小青蛇胆汁不多,一两个有点不够,我也不敢多放,暗忖三个也能抵得上一只过山风的胆,便取了三个。
又花了两天将药配成,我将季子山摁在床上,却突然有点犹豫。
碗中药泥看着平平无奇,可是却相当凶猛。不周山的改颜术本就是走得捷径,学这种术法的我,所会的医术自然也是刚猛非常见效最快的医术,然而,越是快便越是凶险!
这药泥,季子山只需敷上两个疗程,共一十四日,眼疾就能根除。可是其中苦楚,实非常人可以忍受。每敷上此药,起先会有些凉凉的,但一盏茶的功夫后,就会渐渐从眼后疼出来,先是隐痛,慢慢的会变成刺痛,到最后则是痛如剜眼。不但如此,这十四日间绝不能停药,否则他的眼睛会比现在还要差。我实在是怕季子山受不住,若半途而废,还不如不治。
季子山仰面躺在床上,见我端着个碗只看着他不动,不禁奇道:“魅生,怎么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把这药性告诉了他。
他沉吟半晌,道:“来吧。”然后乖乖闭上眼睛,身侧双手渐握成拳。
深深看他一眼,我低叹一声,取出一方丝帕对折后蒙在脸上,遮住口鼻。蒙帕是师祖传下来的规矩,为了防止口鼻的浊气和唾沫溅到被改颜人脸上。别看我手艺学了不过七成,架势却是学了个十成十。每每要在人脸上动些什么手脚,都必要将丝帕蒙上,才觉得心里有底。当然,也这保不定是我心底也存着怕自己手艺不精,万一血溅出来还可以挡一挡这么个私心。
将自己蒙得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我递给季子山一块帕子让他咬在嘴里,伸手重重捏了下他的手,将药缓缓抹在他眼皮上。
于是我再次见证了这个瘦弱身体里的强大灵魂!
他直痛到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却始终不曾叫出一声疼来!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的用汗巾一遍又一遍的替他拭去脸上冷汗。手下的床单早已被他扯破,牙齿紧紧咬着帕子却还是渗出了血,实在疼得厉害了,他便轻轻哼唧两声,我只觉得心脏随着那轻哼声不停的抽啊抽的疼。连光看着他这副模样我都觉得疼,他受得该是什么样的罪啊!禁不住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三百六十遍,该死的我为什么就不懂配副缓和些的方子!
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湿了。子山,你竟爱她至此!
我心疼的去抓他的手,只盼他能撑下来。他反手一把抓紧我,力气大得出奇,指甲直接掐进了我的肉里,把我的手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我呲牙咧嘴的忍着,心中默念:子山,对不起,但愿我能替你分担一分痛,但愿……
好不容易等到他这阵疼过去,我揉着布满指甲血印的手,发现他竟然睡过去了,想来是刚才疼得太过都脱力了。
细细地替他抹去额头发间的汗,才发现他眼角有泪痕直没入鬓角,一时间心疼得无以附加。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的他,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去拂那眉间,见他渐渐的舒展开略显平静,我莫名难过,俯低了身子将头抵住他肩窝凹处,任眼中的湿意沾湿他的外衫。
子山,那个被你爱着的女子,真幸福……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醒转过来。我始终坐在床头边守着他,见他睁开眼,忙上前将他扶坐起来。他仍旧一副虚弱模样,我心下实在不忍,道:“子山,或者……咱换个药,这药才涂了一次,视力不会退步多少。不如等我找到我师父,让他给配副和缓些的?”
他靠着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微微扯着笑道:“不妨事,我还受得住。”
我心里难受,皱着张脸低声嘟哝:“都疼成这样了,还受得住……”
他揉了揉眼睛,奇怪的问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天黑了么?魅生,怎么不掌灯?”
我瞬间石化!
现下申时都尚未到,太阳虽西斜却光照尚足,哪里是天黑啊!
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晃了数晃,我如遭雷劈!他,他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急急点上蜡烛,我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身子掰过来对着烛台,颤着声音问他:“子山,你……能看见我么?”
他笑道:“你不点灯,我这眼神如何看得见你。”
我鼻头发酸,艰难的道:“现在,才不过申时。”握着他的手引他摸上烛台,“况且,我点了蜡烛。”
他的笑瞬间凝结在脸上,颤颤巍巍摸上自己的眼睛,试了又试,终于意识到竟然是连一点光都看不到了,楞了半晌,两行清泪突然从眼睛里流下来,嘟哝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天哪,这是为什么啊?我明明是要治他不是害他啊!我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恨不能抽自己十七八个嘴巴,但这又于事何补呢?
只见季子山突然抬起头来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我道:“魅生,你说是不是老天爷要罚我,我负了她,注定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那神情犹如绝望一般,了无生念!我心脏猛的一抽,紧紧抱住他狂乱的道:“不,不会的!绝不会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药绝不会害得你失明。子山,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一定!”我抱着他,紧紧将脸贴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发狠道:“万一真的治不好了,我便赔你一双眼睛!我发誓!”
将所有的药都翻过一遍,我犹如发疯了一般扯着自己的头发,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余光瞥见被我浸在酒中的三条小青蛇,我一个激灵,捞出其中一条细看。只见这条比另两条略短些,尾部有点像是烧焦一般!竟然是竹叶青!
竹叶青和小青蛇长得太像,但竹叶青太毒,其胆寒气太重,若是用竹叶青胆,一个半胆汁的寒气就已经抵得上一只过山风的蛇胆。我只道抓到的几条都是无毒的小青蛇,故而才用了三个蛇胆,早知道有条竹叶青,就不会下这么重的量。仔仔细细又翻了遍其他的药,确定没有任何差错,我长出一口气坐倒在凳上,才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这个问题,那季子山的眼睛就不会瞎。我只需再配些相抵冲的药每日给他一并敷了就行。只不过这寒毒一边在敷一边在解,怕也只有待十四日后,这疗程做完,他这寒毒才能彻底消了,这眼睛也就自然好了。
将这消息告诉季子山,他明显松了口气。我心下五味陈杂,实在难以表达。只知道既有庆幸又有内疚,还有一丝酸意令我心情无比复杂。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睁开眼便看见已经醒了的季子山瞪着眼睛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这几日来,我们虽然也算同床共枕,却是绝对的井水不犯河水,两人之间总隔着一个拳头和衣而眠。我睡得沉,季子山则睡得很浅,有时候我夜里卷点被子或者手脚乱放什么的,他总会重新掖好再将我拉开些再睡。早上也总是他先我起来,我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故而这还是第一次在清晨看见他睡在我身边的侧脸。
阳光透过窗纸越过他高挺的鼻梁,我离他近得都能清晰的数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我如犯花痴一般痴痴的看着他的侧脸,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从额头到鼻尖,从红唇到喉结,最终将目光定格在那泛青的下巴上。
鬼使神差般的,我伸手摸上那胡渣,说:“子山,我替你刮脸吧。”
季子山并没答应我的要求。虽在我意料之内,却仍有小小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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