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了手,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从此公不理婆,婆也不理公,倒也少了不少事。几何暗暗瞧着那戴龙城上蹿下跳地处理戴家沿河商务,倒是将他内里的精明看了个仔细。
“去吕宋使费要这么多银子?你当我脑瓜子瘪了不成?来,坐下算算。”戴龙城撸了袖子,左手拿着算盘,右手夸张地比划着指头,“引税就不说了,这是死数;先说水饷:一丈八尺的船,六艘。朝廷的规矩是一丈六尺的船征银五两,每多一尺,加征银五钱;朝廷又规定,往东洋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我们又可以减去十分之三;再算陆饷,你去边上绕了圈,载回来六船胡椒、苏木,这些每百斤征银二钱一分六厘。好的,我知道,去吕宋的船朝廷还单有加征饷,每船要征银一百二十两。”戴龙城嘴皮子又快又利索,手打的算珠噼啪直响,说到兴奋处,一脚还踩到了木凳上,“但是,你要明白的,朝廷的意思是吕宋那边被弗郎机人占去了根本没什么货可回载了,所以无陆饷可征只能加征附饷了。弗郎机人从北亚墨利加那里掠来了大量的白银,买起货来爽快又大方,你这次用陆饷替了加征饷,是好处全占到了,亏却一点也没吃,所以,在我这里再捞一笔就太不厚道了,列入使费是万万不可的,这些全部下来没有那么多的……”
一通长篇摆出来,对面那人彻底晕菜了。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只是,船行到德州府界时,突然多了个插曲——船漏水了。
还好,这水漏得很慢,给了几何他们不少弃舟上岸的时间。即便如此,众人也狼狈得很。尤其是几何,不只是繁琐的衣袂拖水,还有个累赘大面纱……在下水淌往内岸河时,她简直在水中动弹不得了!那水好急,怎么她站不住了!谁来拉下啊!
“上杉亲娘啊!你那面纱再不拿开就送命了!”戴龙城冲她气愤地大吼着。
几何闻言惊恐万分,当下死死捂住脸,拼命摇头。
“鸟日本女人!”戴龙城突然闪到她身边,拦腰一提。几何闷呼一声,发现自己被这人抱在了怀中!她下意识挣扎两下,却被他咬牙切齿地厉声吼了回去,“别动!再动爷爷给你扔水里喂鳖!爷爷对你那长相没兴趣!”
几何不动了,隔着面纱呆呆地注视着这男人。阳光撒在他那俊俏的脸庞上,如玉山朗朗,如珠玉盈光。那纤密的睫毛,抿起的唇角,甚至连眉心蹙起的褶皱都那么的帅气……她的脸瞬间红了,心跳也骤然加速了!这一刻,她忽略了所有危险,所有隔阂,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她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不管了,就是喜欢上了!
离岸很长,几何不说话,静静地任由戴龙城抱着,倚在他的胸膛,揪住他的衣襟,满身都是幸福。真好。有人依赖的感觉真好。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怀抱……
水面折射的波光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似梦,如幻。他的胸口起伏,一步,又一步。她突然想,若他不是锦衣卫,她也不是郑几何,那该有多好……
自此之后,几何更不敢和戴龙城多接触了。他的好言好语,他的风趣幽默,他的玩笑捉弄,只能让她心里越来越恨。她每日里都在与自己做天人斗争,但万分纠结之后,还是得继续做一个哑巴。因为她太清楚了,自己禁不住诱惑搭话的后果。
木香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传话人,很有成就感。她很开心的来说,适才四爷偷偷问她:这上杉郡主是不是长的太丑了?或是被毁了容?要不怎么说死不肯摘下面纱呢?
几何死死地绞着手帕,欲哭无泪。
一行人到达京师时,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末。
离了运河,轿子转了小半圈,就停在北城的一户朱门外。戴府虽富非贵,只能居于北城,这些知识戴长云事先都跟几何普及过。
换了轻便小轿,几何就入了这戴宅之门。一路上,她透过起伏的帘缝仔细瞧着,见这宅子高不算高,但规模很大,纵深不知多少,有很多丫鬟小厮妈子们鱼贯出入。看来那郑一官说的不错,戴家在京师确是个很富的商贾之家。
过了垂花门,就入了大宅后院。戴母早收了戴长云的急信,这会儿带着众儿媳姑娘,齐齐地候在后院花厅。几何下了小轿,见那戴母竟携众迎了出来。这可是对尊长的礼仪啊,几何着实有些头皮发麻!她不由开始担忧,她这个所谓番邦郡主,日后露馅了可怎么办……
未等戴母开口,几何赶紧先遥遥躬了身。可是,她口中还没来得及变音开言,就被戴母一把搀了起来。“可怜见的,这原都是尊贵的主儿啊,孩子,从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来来来。”戴母拽着她就直接往花厅里拉。
几何被动地走在钗环簇拥中间,感觉四周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射了过来。她不想弄出这百鸟朝凤般的行走排场,可那戴龙城就跟在身后,她也不敢说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就这样觍颜走着,也着实不妥,还令人生疑……几何当下急中生智,赶紧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假装感言拭泪。这一路好长,她只能不停地拭泪掩饰。
进得堂内,戴母落座,众人按次序坐立好。满屋子珠翠摇曳,晃得几何有些眼晕。
“娘,大哥……”戴龙城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介绍,就听得一个尖细干脆地女声冷丁冒了出来,“木香,怎么这么没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 1、明代捐官称资郎,这个重科举重知识的时代,资郎很被人瞧不起。
2、戴龙城打算盘的那一套“税”:据《东西洋考?饷税考》记载,明代此时的税收共有以下四种:(一)引税。海商出海贸易,首先要到督饷领取文引(在督饷馆设立前由海防馆发给),这就要交纳引税,实际上就是许可证税。这种税起初不分东洋、西洋,每引税银3两。后来又增加税额,将原额提高一倍。 (二)水饷。按船的太小向船商征收。往贩西洋的船只宽1丈6尺以上者,征银5两;每多1尺,加征银5钱往东洋吕宋等地去的船只较小,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三)陆饷。商船回港后,按船上货物多少计值征税,后来由于物品价格时有变化,征税的具体办法也时有改变。例如,万历十七年(1589)每百斤征银2钱5分,万历四十三年(1615)则每百斤征银2钱1分6厘。但税率大体为2%。(四)加征饷。这种税是针对贩运吕宋的船只征收的。当时吕宋已变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当地没有什么可向中国出口的物品。西班牙人在美洲掠夺了大量白银,除运往欧洲本土外也运了大量白银到吕宋,在那里与中国海商交易,购买中国的丝绸等物品。中国海商回航时无货可载,故督饷馆无法按货物的价值征收陆饷。为此,凡属去吕宋贸易的船只,“每船更追银百五十两,谓之加征。”万历十八年(1590)屡屡诉求征税太重,故减为每船征银120两。
3、商人居于北城:自元开始,大都的城市空间布局是按照“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原则设计建造的。其作为前朝的百官衙署设于宫殿的南面,而商业区则位于宫殿的北面,即所谓“后市”。于是,宫殿北面的钟鼓楼一带便成为元代的商业区。考察我国古代的传统城市,环绕钟鼓楼的商业区并非鲜见。但元代大都北京的钟鼓楼一带成为商业中心,除了统治者的规划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其北端的终点码头就在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所谓“元时开通惠河,运船直至积水潭”。作为水路交通的总汇,钟鼓楼一带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大贾豪商,商船、漕船川流不息。但是,在明代宣德以后,由于实施了对京城的改建,改建的一个直接行为就是将通惠河圈入了城中。如此一来,大运河的商船不能再进入城中,积水潭码头遂被废弃。此后,钟鼓楼一带的商铺锐减,失去了它商业中心的地位。自清军入关,即在北京实施了旗民分城居住的政策,在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居住”的同时,也下令将所有的店铺和市肆通统迁往外城。北京的南边欠发达,始作俑者在此……
☆、初入宅门
几何一惊,心想是谁如此气势,截话不提,竟敢在老夫人前开口厉声训人。这应该是戴家说的算的当家奶奶吧?难道是戴长云的正室娘子?她赶紧仔细瞧去。
开口的是一位三十左右岁的美妇人,立在戴母右首位置,浑身耀目的打扮不予累述,那细眉弯目,樱唇一点,颇有些江南女子的韵味。见几何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这位美妇得意地挑了眉毛,“上杉小姐还戴着面纱呢,你怎么伺候的!”
几何一颤,不由瞄了眼近在咫尺的戴龙城。戴龙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期待地露了些幸灾乐祸的精光。若现在就亮底……就功亏一篑了吧!几何赶紧向后退了一下,向木香摆了摆手,又冲戴龙城万福致歉。
——自杭州至京师,几何在途中可谓是百无聊赖,诸事不能,但好歹也是共度了一月时光,她总算混熟了丫鬟木香。所以她动作一出,伶俐的木香便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