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回过神,赶紧摆手:“唉,我哪儿敢啊!”
于是这么着,小哥俩又出来屋子,弘时把弘晸送到角门,他不大放心,又叫了个高无庸的手下,将堂弟一路护送回去。
眼看着弘晸走远,弘时这才返回来,他的脑子里仍旧回响着堂弟的话:“我的阿玛是假的!”
弘时的小脑瓜里,乱糟糟的,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如洪水般涌出来,他觉得这洪水一点点往上漫,让他忽然很紧张,紧张得喘气儿都不自在了!
正跌跌撞撞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弘时一哆嗦,抬头看,却是他父亲胤禛。
胤禛抱着小儿子弘历,低头瞧了瞧大儿子弘时,九岁的男孩正好站在一片树荫之下,稀疏的梧桐叶透下几缕明暗不一的光线,孩子抬起头,双眼显得迷迷瞪瞪的,仰望着他的那张脸也不甚清晰,五官线条被斑驳光影映衬着,显得有几分扭曲。
胤禛心里莫名一慌,他又喊了一声:“弘时?”
男孩快步从树荫下走了出来:“阿玛。”
胤禛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确定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定了定神,放下弘历:“刚才去哪儿了?”
“弘晸自己跑过来了。”弘时说,“也没和他阿玛说,丢下小厮一个人跑过来的,儿子瞧着很不放心,所以叫人把他护送回去了。”
胤禛皱了皱眉,弘晸又跑过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跑过来的?
麻烦,接下来免不了一顿口舌,胤禛暗想,上次那孩子过来,被老九那个副本知道了,第二天就在退朝的路上堵着他骂,说胤禛心术不正,拿他没法子就想去害他儿子,气得胤禛差点又要挥拳和他打一架,幸得八阿哥从旁苦劝,好歹才算把副本给拉走了。
但胤禛又不好意思叫弘晸别过来,他看得出来,弘晸很想过来,甚至想留这儿陪着斯杰潘。
想到这儿,他放下怀里的幼子,微微叹了口气:“下次别让他过来了,弘时,你把斯杰潘带出去,和他约个时间在外头见面吧。”
弘时说,他也是这么和弘晸说的。
儿子对答虽然还算正常,但胤禛已经察觉,弘时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想问,又觉得多半是那小哥俩的事。
正这时,弘历笑嘻嘻的,蹒跚着二条腿往哥哥那儿走,一边走,还一边张开手臂,那意思是要扑到哥哥身上。
弘时却被弟弟这少见的举动给吓着了,弘历刚走到他身边,他就猛然往后一退!
弘历扑了个空,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大哭起来。
胤禛慌忙上前抱起弘历,他有点儿生气:“弘时,你躲什么!”
弘时揸着二只小手,他张口结舌望着父亲:“我……我……”
他也不知为何要躲,但是那一瞬,心中下意识就是要躲开弘历,就像躲避一枚飞速射过来的毒箭!
胤禛看他这样,只得忍了忍怒气:“弟弟没什么恶意,你不用这么害怕他。他来找你,你却往后退,让他扑了个空,下回,弘历还敢再来找你么?”
被父亲这么一骂,弘时低下头来,只是不语。
胤禛平缓了一下语气,这才道:“回屋去吧,等会儿该用晚膳了,别叫你额娘到处找你。”
然后,他抱着弘历离开了。
抬起头,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刚才弘晸说的那句话,再度浮上弘时的心头:“我的阿玛,是个假的!”
他的心,突地一跳!
弘时下意识用手抓住胸前衣襟,他觉得冷汗倏地从后背渗透出来!
不,不会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别乱想,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
又在心里默默叮咛了自己一番,定了定神,弘时这才转过身,拖着二条沉如铅的腿,有气无力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然而那个可怕的思维,像一粒种子,深深埋入了弘时的心里。夜半无人时,男孩甚至能听见它破土发芽的窸窣声。这让他万分恐惧,拼命想摆脱它,但是他越努力,那声音就越大——
“我的阿玛,是个假的。”
弘晸这句话,简直像一句魔咒,打破了弘时本就脆弱的防护。突然间,他此生对最最坚信不疑的事,也开始产生怀疑了。
如果,我的阿玛也是假的呢?
这么小的年龄,心里就揣上了这么沉重的心事,无论弘时掩饰得多好,很快迹象就暴露出来了:他不爱吃饭了,念书的时候总是走神,被师傅骂了好几次,习字不专心,把砚台都打翻了,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有时候还偷偷的哭……
最先开口问弘时的人,是斯杰潘,因为他对孩子一直很细心,所以很快就发觉这男孩脸色变得苍白,眼神也不那么专注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斯杰潘担心地问他。
弘时只坐在斯杰潘那屋子的床边,垂着头,盯着自己细长柔弱的手指。
斯杰潘想了想,又说:“弘时,如果有事情不能和你阿玛说,和我说也可以,我不会告诉他的。”
好半天,弘时才吐出一句话:“我想安德烈。”
斯杰潘苦笑起来,这他可一点办法没有,他自己也很想念九阿哥,被送来雍亲王府,虽然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他仍旧觉得度日如年。
“再等等。”斯杰潘终于说,“他会回来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每天都拉小提琴,我想让他回来以后,听听我有没有进步。”
斯杰潘点了点头:“我虽然不会小提琴,可我觉得你拉得真好!我家原先楼下有孩子学小提琴,还是艺术生呢,从早到晚就跟杀鸡似的,比你拉得差远了。这儿如果有架钢琴,我们还可以合奏呢。不过我的钢琴弹得可烂了,小时候我一练琴,我爸总是说,别弹了别弹了,再弹下去,克里姆林宫要爆发革命了!列宁要从红场坐起身来了!”
弘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又问:“列宁是谁?”
“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斯杰潘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头顶,“这儿没头发。”
弘时看看他,复又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小声说:“前二天,我惹阿玛生气了。”
“什么事情呀?”
“那天,弘历跑过来要我抱,我……我不知怎么闪身一躲,弘历跌在地上了,阿玛数落了我。”
斯杰潘听明白了,他歪着头想了想:“弘时,你为什么要躲弘历?一个二岁的小孩子要你抱,你不喜欢,可以和他说:哥哥抱不动你。”
“不是的。”弘时摇摇头,“不是因为抱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斯杰潘才听见弘时用渗着恐惧的嗓音,小声说:“我怕他。”
弘时这么说了之后,顿时后悔,他以前也和人说自己害怕弘历,但无论是额娘还是乳母还是叔叔们,都只有一个反应,就是大笑。没人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会害怕一个二岁的幼儿。
就因为总是被笑,慢慢的,弘时也就不和人说这件事了。
但是,出乎弘时的预料,斯杰潘完全没笑,不光没有笑他,洋人的那张脸变得严肃起来,眉头也皱起来:“我知道,弘时,告诉你吧,我也怕他。”
一听这话,弘时身上打了个哆嗦!
“安德烈和我说过,如果害怕的话,就尽量躲开他。”男孩小声说,“可是安德烈没和我说为什么……”
“那么,弘时,那天你为什么要躲开他?你感觉到了什么?”
弘时呆呆看着斯杰潘的蓝眼睛,良久,他垂下眼帘:“……弘历不喜欢我,我知道的,他扑过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以前就这样,想法子害我,害了我好几次了!刚开始我还挺喜欢他的,额娘叫我好好抱着弟弟,我有好好抱着的!但他身上有青紫,弘历他额娘就说是我掐出来的!说我抱着他的时候太用劲儿……”
弘时说着,眼泪冒了出来,他低下头,擦了擦鼻子,瓮声道:“可我没掐他,我不知道那些紫斑是怎么出来的,弘历的额娘去告状,阿玛不相信我……”
“那当然不是你的错,”斯杰潘慢慢说,“弘时,弘历比咱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脑子里鬼点子也超级多!”
“后来等他会说话了,我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抓着我的错不放,师傅骂我,等着师傅转过身去,我冲着师傅吐舌头,结果被他在门口瞅着了,他就去和阿玛说,说我在师傅背后‘装王八’,说我‘骂先生’……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听来的这种浑话!阿玛起先还只是笑,听多了也不高兴了,数落我,要是不愿念书就别念了,说,就算再不喜欢念书,也不该对师傅不敬。”
斯杰潘叹了口气。
弘时又抹了抹眼角:“我气急了,去和他吵,弘历的额娘乳母,就都急了眼,一块儿去我阿玛那儿告状,说我欺负一岁的弟弟,欺负他不会说话,说我骂他……我为什么不能骂他?!他到底哪只耳朵听见我骂先生了?尽是撒谎!骗人精!”
说到这儿,弘时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斯杰潘把弘时抱在怀里,默默听着他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弘时,你知道弘历为什么要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