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站起身,他走到门口,忽然听见身后斯杰潘喊他:“胤禟?”
九阿哥转头看着他。
不知为何,斯杰潘再度低下头,好半天,才轻声说:“那天说的话,还算数么?”
“哪天?”
“就是,我又聋又瞎那会儿,你带我去护城河边上,答应我的那件事……”
九阿哥的耳畔,轰然一声!
斯杰潘抬起头来,双眼直视着他:“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胤禟,你说话算数么?”
斯杰潘的眼神十分平静,就好像他只是在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是,或者否。
九阿哥终于轻声道:“当然。我说话一向算数。”
似乎总算松了一口气,斯杰潘点了点头,他再度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九阿哥呆呆坐在灯下,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下头,手抓着抽屉,一点点的拉开。
屉子里是一件金灿灿的东西。
那是一把手枪,金色小巧的西洋枪,模样,酷似后来的掌心雷。
将此物赠送给他的葡萄牙人穆经远说,西方人喜欢拿它来决斗。
“九爷当心,里面还有几枚子弹。”
九阿哥将那把枪拿起来,打开枪膛,将所有的子弹都倒了出来。
然后,他将其中一枚,塞回枪里。
只需一颗,就够了。
他知道的。
九阿哥将手枪重新放回到抽屉里,然后站起身。
窗子开着,他能望见外面的夜色。此刻已是二更天了,夜色浓黑如隧,遥遥望去,无一丝光亮。
就像他未来的人生,九阿哥突然想。
弘历生日那天,雍王府格外的热闹。
虽然只是雍亲王的儿子满二周岁而且不是长子,但一来胤禛身份尊贵,手握大权,二来,他膝下没多少孩子,尤其,弘历颇得雍亲王喜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连一向对孙儿辈很淡的康熙,也难得过问了此事。
因此这天,来祝贺的亲朋好友极多,胤禛为了热闹,又叫了一班戏子,来家里唱堂会。这么一来更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虽然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天并不是这孩子真正的生日,但面子上大家都还是得到位的,包括对外一直称病的八阿哥,今天难得也来了。
别人倒还好说,九阿哥把斯杰潘也带来这件事,在小范围内引起了轰动。
其实来之前,九阿哥和胤禛打过招呼,他说,斯杰潘专门提出想过来看堂会,而且还准备了礼物。胤禛没拒绝,只说,到时候让他离弘历远点儿,别又闹出上次戳眼睛的事情来。
但是其他人,就有点儿表情怪怪的。
外面都传言,斯杰潘是九阿哥家里的篾片相公,他中毒那件事,公众其实是不清楚的。但因为九阿哥对他照顾备至,加上他们常常俩人一马,不避嫌疑亲密出游,坊间也有说斯杰潘有“那种”功用。此说法甚嚣尘上,有一次这话就被十阿哥听见了,气得他破口大骂,不幸却起了“此地无银三百二”的反效果,外人就更觉得是那么回事了。
所以今日九阿哥公然带着“男宠”到雍亲王府来贺寿,大家的神色就相当诡异了,那意思,床上的玩物,怎么能带到公众场合来呢?尤其这儿还是堂堂亲王府,哪里是这种腌臜人能呆的地方。
但是,连主人雍亲王都不怎么在意,一副欢迎的表情,闲杂人等就更不好说什么。
九阿哥送的是个金锁片,中规中矩,因为毕竟不是真生日。
但当胤禛拿到斯杰潘送的木头盒子,就愣住了,他看见了盒子上的字。
九阿哥笑道:“四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胤禛打开盒子,那个酷似麦当劳叔叔的小丑腾的跳出来,于是胤禛也笑起来:“这不是吓唬弘历,这是吓唬我。”
今天大家送的礼物都太隆重,不是金就是玉,既不能吃,又不能玩儿,实质上都是来拍雍亲王的马屁,没有一份贺礼是真心实意送给小寿星的。
唯独这一件,却是真正要讨孩子高兴的玩具。
堂会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得十分热闹,和八阿哥他们打了招呼之后,九阿哥也不避众人目光,领着斯杰潘在亭子里坐下,奴仆赶紧奉上香茶果子。
“……欢娱事,欢娱事,二心自忖;生离苦,生离苦,且将恨忍,结成眉峰一寸。香沾翠被池,重重束紧。药裹巾箱,都带泪痕……”
斯杰潘不禁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桃花扇。”九阿哥说完,又无奈笑道,“四哥这是怎么了?今儿个什么日子?怎么叫人唱这个?”
“怎么?这戏不好么?”斯杰潘更糊涂。
“借离合之情,讲兴亡之感。”九阿哥轻轻叹道,“败者的歌,却唱给胜者听。”
然后,他又细细把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故事说给斯杰潘。
斯杰潘听完,皱了皱眉:“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喜欢讲述这样的爱情?”
“什么?”
“所托非人。每个爱情里都有个死心眼的女人,加上一个差劲的男人。女的也罢了,男的,不是忘恩负义就是软弱无能,听着都让人气死!”
九阿哥笑起来:“就好像你们西方的爱情故事有多强似的,罗密欧说到底,还不是个莽撞的笨瓜?”
“可他愿意为朱丽叶而死。你们中国有哪位帝王将相,愿意为心爱的女人自杀?”
九阿哥更笑:“你就非得让男主角自杀你才高兴?”
“也不是。”斯杰潘摇摇头,“不是非得自杀不可。若活着,就正大光明的活,苟且的活,还不如死。”
“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义凛然。”九阿哥悻悻道,“你怎么就没赶上十月革命呢?”
斯杰潘立即反驳:“我才不会为了什么劳什子革命去送命呢!”
九阿哥也笑,伸手拍他:“不要学清朝人讲话!”
斯杰潘却按住他的手:“我是说真的。我不会为了大道理送命,不管多么堂皇的大道理也哄不了我。我的胆子很小,可我也不会在该送命的地方苟且偷生。胤禟,我只会为我爱的人去死,那样,我死也死得很高兴。”
被那温暖的手按着,九阿哥的心像蝴蝶触须,微微晃动。
他收敛笑意,突然哑声问:“你真这么想?”
斯杰潘的手握住九阿哥的手。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眼睛,静静凝视他:“你不相信?”
正这时,传来台上伶人的清叱:“……啊呸!二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么!”
这念白,字字诛心,句句刻骨,九阿哥一时,竟是痴了。
…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宴席上,小寿星照例被抱出来和大家见面。毕竟大了一岁,不像去年那样满脸不高兴、直打哈欠,这一次,弘历却是兴趣盎然,他大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把席间每一个人的脸,仔仔细细盯着瞧,有时候瞧不清还要凑过去,弄得胤禛都不好意思了,弘历那样子,简直像妄图在人家脸上挖出个洞来。
起初,胤禛以为他是瞧那些好看的,那些脸长得周正的、被人们誉为美男子的人,但后来他发觉不是如此,例如有人带着自己的儿子,那十七岁的后生非常英俊,轮廓分明,有点儿像年轻时的阿汤哥。
然而弘历只扫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却抓着那后生的老爹使劲儿瞧。
老头子有什么好瞧的呢?上年纪的人,脸上都是褶子外加老年斑,容貌也是稀松寻常,一口黄牙歪七梭八。但弘历就是瞧得津津有味,挪不开目光,好像瞧见了大美人,弄得胤禛啼笑皆非。
“掘地三尺。”后来安德烈和胤禛这么说。
胤禛没听懂:“什么?”
“就是说,他在收集这个人的信息。”安德烈笑道,“去年无法做到,是因为去年大脑发育得还不够完善,信息太多而且又无法处理,使他感到疲倦挫败,所以去年才会打瞌睡。今年看来功能健全多了。”
胤禛更加吃惊:“就光这么瞧着人家的脸就能收集信息?!”
“绝大部分信息都可以收集到。”安德烈说,“如果再大几岁,信息会收集得更多。”
说得像台计算机,胤禛暗想。难怪他不瞧年轻后生,年轻人思想单纯,阅历浅,几乎没多少复杂信息。
但另有一部分人,无论老幼美丑,身份高低,弘历一概没兴趣,后来胤禛才琢磨出来,那都是出身优渥、性格平庸、见识短浅、思维简单的类型,就胤禛记得的史料,这些人往后也没什么出色的作为。
……想来,能获取的信息量非常小。
弘历仍旧很害怕安德烈,所以今次胤禛也没把安德烈安排在酒席上,但他避免不了俩人见面,一看见安德烈,弘历就死死抓着胤禛的衣服,往他身上贴,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如铃铛,像一头害怕之极的小老虎:又想撕咬,又想逃跑。
那表情连胤禛都看出来了,儿子在拿自己当挡箭牌。
安德烈却只是笑笑,温和地摸了摸弘历的脑瓜:“大了一岁,更懂事了,这就好。往后要听阿玛和额娘的话,别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