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房出来,九阿哥只觉胸口钝痛,四肢无力,本来还有事要去嫡福晋那边一趟,但走到花榭附近,他就走不动了。吴十七看他脸色灰白得吓人,慌忙招呼人给他端来一碗茶。
“爷,这是怎么了?”
九阿哥低头盯着黄色的茶汤,低声道:“没什么。对了老吴,斯杰潘出去赁房子的事,你多帮忙。”
“是,爷放心!”
“别找太差的,他那人抠门,家里连空调都……不,我是说,他就爱穷过日子,到时候找的房子肯定特别破。”九阿哥抬起头来,“你别真就给他赁个漏雨的破屋子。”
吴十七笑起来:“哪能呢。从这府里出去的,还能给他住破屋子?”
九阿哥点点头,又想了想,“还有,置办东西也别省,就算他说用不着,也给他买上。不然全都依着他,那屋子里就只剩条凳了。”
“是,这个奴才明白。”
“另外,使唤丫头什么的,你也替他找好,给人家的月钱也别告诉他,就说都不贵。他要不信,就把账目给他看。等他不注意了,再给下人补钱。”
吴十七无声叹了口气,这般的操心,还不如就让那家伙留在家里,多少还省些力气。
前前后后交代了一堆事,九阿哥想想,也差不多了。
自己能帮的也就这么多。
……再多的,已经帮不了了。
他抬起头,入伏的天,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光线白得刺目。好久没下雨了,荷塘干得厉害,荷叶有气无力地低伏着,没有风,绿得发黑的厚干叶子,一片片叠压着,像凝住的画,纹丝不动。
今年春夏特别旱,从三月开始就滴雨未落。康熙今天去了天坛祈雨,虽然胤禛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老爷子又不是增雨银弹,往哪儿发射都没用。
“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跪地苦求也没用。老天不肯给,就算你是天子又如何?”
吴十七听着这话,吓得叫起来:“爷!”
九阿哥回过神来,一笑:“换了是我,宁可旱死。”
那晚,九阿哥留在嫡福晋那儿。
他们夫妻俩的话最近都很少,就好像,寻找不到共同话题,一旦一个率先开口,就像自说自话那样滑稽。
躺下很久,九阿哥也没睡着。
天太热了,更别提还拉着帐子。他很想把帐子扯开,让空气流通一些,但又怕妻子不答应——哪有睡觉开着帐子的道理?就算再薄的纱帐,那也得拉得严严实实的。
闷热潮湿的空气,让九阿哥觉得喘息都很困难。
好久没经历这么热的夜晚了,他突然想,上一次,还是在斯杰潘那个要啥没啥的家里。
……如今再回忆当初那一切,竟恍如隔世。
有手指在轻轻碰他,他一回头,是妻子。
“爷,下雨了!”
九阿哥一下子翻身坐起!
是的,确实下雨了,豆大的雨点闷声砸在地面上,那噼里啪啦的响动他都能听见,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土腥味儿。
不久后,震天震地的大雨,席卷了宇宙间的一切。
“听说今儿个万岁爷亲自去天坛祈雨。”嫡福晋欣喜地说,“你看,果然雨来了。”
九阿哥望着帐子外面的雨幕,突然想,他爹今次走了狗/屎运。
几天后,斯杰潘找到九阿哥,说,他决定了。
九阿哥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来:“说吧,上次的那些工作,你挑中了哪一个?”
岂料,斯杰潘摇摇头:“上次你给的那些工作,我哪个都没挑中。”
九阿哥额头青筋隐约可见:“那你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虽然那些工作我没看中,但是我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斯杰潘说着,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九阿哥。
九阿哥展开,排头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合同书。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幼稚的笔迹,是他的儿子弘晸的字。
再仔细一看,九阿哥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竟是弘晸和斯杰潘签署的聘用合同!
合同里说,弘晸聘请斯杰潘做他的家庭教师,给他提供数学课程的教学,作为甲方的弘晸,将向斯杰潘提供住宿和一日三餐作为报酬。一日三餐下面还标注了,每个礼拜有三次下午茶。
合同底端,签署着弘晸那小小的,规规矩矩的名字(汉文满文都有),以及斯杰潘的名字,后面附带俄文、英文附件各一份。
“你们搞什么鬼!”九阿哥拍桌大怒,“你和一个七岁的孩子签合同?!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斯杰潘理直气壮道,“他是你的长子,是你自己说的,弘晸在这个家里也有很大的权力。”
“他才七岁!他懂个屁呀!”
“他很懂呢!他知道自己想学什么,他非常坚定的选择了自己的兴趣,他甚至能自己挑选课程,制定学习目标,胤禟,这孩子很了不起呢!”
九阿哥看着斯杰潘,他坐下来,抱着双臂:“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非常冰冷。
斯杰潘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胤禟,这就是我给自己在这个家里,找到的位置。”
九阿哥忽然就动不了了!
“先前我想错了,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没有位置,是个多余的人。但其实不是的。”斯杰潘抬起头,坚定地望着九阿哥,“我可以留下来,你看,我为自己在这个家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九阿哥的眼眶发热,但旋即,他又大吼:“你和七岁的小孩签合同!这不符合法律章程!他是未成年,我才是他的监护人!”
斯杰潘愣了愣:“哦,那……我们重新签一份合同?”
“好啊,重新签。”九阿哥点点头,“但是内容要改。”
斯杰潘低头看看那份合同,恍然大悟:“哦哦!我也觉得只教数学太少了,应该增加物理、化学、英语、生物、地理、历史、天文——胤禟,我会背普希金的全部诗歌呢!”
九阿哥只觉得青筋要暴出来了:“他才七岁!你想累死他啊!”
“没关系呀,慢慢来嘛,对了对了,我还学过黑格尔的《小逻辑》,往后教他哲学课程没问题!胤禟,一个人具备了哲学思维,他考虑起事情来就会周全沉稳,这对弘晸的人生有很大的好处呢!”
斯杰潘说得眉飞色舞,九阿哥直扶额,他心想,周全沉稳这四个字,我在你身上可半点都没瞧见过啊。
但他旋即打断斯杰潘。
“先等等,我不是要修改教学内容。我是要修改学生人数。”
斯杰潘一愣:“人数?”
九阿哥终于笑起来:“只教弘晸这一个孩子,未免太轻松了。往后,别的孩子你也要一起教才行。”
第三百四十一章
接下来,九阿哥在自己的府里搞起了教育革新。
革新的关键是,他让女孩子也一同接受教育。
这件事,内内外外轰动不小。
其实大家闺秀都是读书的,有特别爱惜女儿的家长,也给孩子请单独的西席。
但是像九阿哥这样,让一个洋人给男孩子女孩子一块儿上课,可真是开了先河了。
胤禛他们都很羡慕。因为他们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通不过家里巨大的阻力。普遍认为,女孩子读书可以,但不要过于的正经,真像男孩子那样用功努力,就坏了“闺阁气质”。包括那些小女孩子们自身,对此也不太积极,胤禛曾经教过女儿一些基本常识,但得到的反应却是“阿玛教给我这些做什么用?”弄得一度胤禛以为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后来他和八阿哥他们谈起,才发觉,各家的闺女全都是这种反应。
似乎,她们有一种被深深教化的认知,觉得除了母亲会的那些,自己就不该再学更多的东西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唯独九阿哥府里的那些女孩子,不知什么缘故,普遍缺乏这份“自觉”,听说可以和男孩子们一起听课,都欢喜得不得了。
其实这正是九阿哥纵容出来的结果,早先,在他还未离开大清的那几年,就无意识的把闺女们当成小子来养,回来之后,也经常为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和九福晋发生细小的争执。但他自己却很自傲地认为,这是遗传。
一开始,九阿哥以为斯杰潘是在进行探索,既然是探索,就不可能很认真规范。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弄错了。
斯杰潘拿出来详细的教学大纲,甚至还有自编的教科书。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说,“这东西是我和安德烈商量着弄出来的。他对这些也很感兴趣。”
安德烈目前在京城,外出的勘探工作已经完成,他现在正专心收尾工作,所以可以拿出时间来,和斯杰潘共同商讨教学。
“我们还有一些更远的计划。”斯杰潘说,“安德烈有新的想法,他想到时候,把孩子们也带过去。”
起因,是八阿哥舍不得弘旺,他问安德烈,真的就只能把孩子留在清朝?
“我知道刚开始肯定很艰难,咱们几个谋生都成问题。但是如果几年后,情况好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