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陈家村街当一个荒了的土地庙,一溜摆开叫卖,细一瞧,倒是什么都有,徐苒真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多久没逛过这样鲜活的地儿了。
她忍不住想起穿越前跟同事去批发市场的光景,虽相差甚远,勉强也算有些雷同之处,只她舅母倒是十分忙乱,一边在她身前护着,怕人挤着她,一边还跟相熟的乡亲唱诺搭话。
徐苒却瞧着两边做买卖的,什么都觉新鲜,两只眼都不够她使唤的,依着破土地庙的外墙,从南到北的一条街挤的满满当当。
徐苒从南走到北,眼瞅着到了头,却忽的瞧见一个冷冷清清的摊子,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桌子,都短了一条腿,用一根木头棍歪歪斜斜的撑着,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笔墨先不说,只那个砚台,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砚,边上还缺了一大块角,真真穷酸到家了,桌子后还坐着一个人。
待瞧见这人,徐苒觉得,那砚台真真跟人是配套来的,这人更是穷酸的可怜,身上一件海青褶子,早破的不成样子,想来也没银子买新的去,却又不大会儿针线,自己寻了破布缝补的乱七八糟,猛地一看,五颜六色跟老和尚的袈裟一般,挂在他消瘦的身上,越发显得不成样儿。
再瞧这人的脸,徐苒却暗暗点了点头,虽满脸病容,却还有些眉清目秀的样儿,头上戴着一块破方巾,虽穷酸仍可看出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桌子旁边立着个破板子,上头写着几个字:代写书信,却一个主顾都没有,只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时还咳嗽两声。
徐苒的舅母见她停住了脚儿,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忙扯了她一把,低声道:“这是个外乡人,听说是要赶明年二月京里的会试,却不想半道上遇了贼人,抢了他的盘资,手里没了银钱,又病了一场,便耽搁在咱们村里了,平日靠着给人代写书信,或送他些吃食糊口,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就在这后头的破庙里安身,如今还好,赶明儿入了冬,可不要生生的冻死了,只怕他得是过人的痨病,你莫要凑前。”
徐苒忽道:“舅母刚不是说,要买些绣线布匹?”她舅母道:“是说要买的,只卖针线的货郎在街中呢,又围着好些人,舅母怕挤着你,便忙着过来了。”
徐苒道:“如此,舅母且去,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她舅母一见这边没什么人,倒也清净,便道:“那舅母去去就来。”转身往回去了。
徐苒见她舅母没了影儿,却也没往那穷酸处走,因瞧见几个七八岁的小子,围着他那张桌子转着圈的跑,手里还挥舞着棍子,又叫又喊的,当刀枪一般。
那穷酸估摸是怕这几个孩子碰了桌上的东西,忙着站起来哄那几个孩子:“去旁处耍子,旁处耍子,仔细碰了我的砚……”谁知他不说还好,越这样说,不知那个小子使坏,把穷酸撑着破桌子的木头棍儿弄倒了,稀里哗啦,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都翻在地上,几个孩子哄笑着跑了,那穷酸忙着弯腰去拣,那本来没了一块角的砚摔了个两半,穷酸一 坐在地上,捂着嘴一顿猛咳。
徐苒在一边瞧了个满眼儿,险些笑出来,笑过了,又觉这穷酸白瞎了还识文断字,竟然混到这份上了,比自己还不如。
徐苒难得一见的同情心,在遇上比她凄惨的穷酸秀才时冒了出来,有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而且,这会儿徐苒鬼使神差的忽然就想起,上辈子看的一出戏来。
她是不喜欢看戏的,但她 喜欢,她从小跟在 身边长大,她 又是个爱嘟嘟的老太太,每每一边看戏,一边给她讲,那时候也听得津津有味,戏没记住,戏里的故事倒是记了大概。
她 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叫锁麟囊,里头那个女主富的时候,无意间救济了穷酸女,最后遭天灾家破之后,才得了转机,所谓的种善因,结善果,徐苒其实不信这些,而她目前的处境,也是自身都难保,但救济这穷酸一下的能力还有,因此生出了做回好事的念头。
徐苒百年不遇想做回好事,就得把这事做圆满了,据她了解,这古代的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儿毛病,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或宁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等等,基本上,徐冉对这种人的一贯态度是饿死活该,就是欠虐的类型,但这会儿要做好事,却不得不顾虑到这点,别回头做了好事还不落好。
事实上,徐苒做这件好事,也本着一种市侩的初衷,并非真一心向善了,她是琢磨着,这穷酸是去京城赶考的,被自己救济了,过后真老天开眼,得中个什么,自己岂不成了他的恩人,知恩图报,到时候,她今儿给出的银钱,成倍的还回来不说,他还欠了自己一个救命之恩,挟着这种恩,她好处大了去了,便是自己没这样的运道,也不过倒霉点儿银子,现如今,自己连顾家大门都出不去,便是手里银子再多有个屁用,还不如做点儿机会投资。
所以说,徐苒这人是个太现实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偏又没心没肺,说起来跟顾程,还真是半斤八两,就是最末了,看谁能算计的了谁,这里头还有个运气的问题,徐苒这运气,都能穿越了,自然不会太差,所以古程就的自求多福了。
话头远了,再拉回来接着说,徐苒念头转了转,便迈脚走了过去,那穷酸还真是个秀才,姓张名青莲,本是山东滦县人氏,家里原也过得去,不然也供不起他念书,去岁却遭了瘟疫,家里头的人口都死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也过不得日子,便想着明年二月,便是大考之期,不如早早去了京里,寻一处清净所在苦读数月,以期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寻了这个心,便典卖了田地房产,收拾着上路了,哪成想走到这真定府的地界上,却遭了强盗,抢了他身上的银钱盘费,他又气又急之下,病倒在这陈家村里,亏了村里有个乡野郎中心眼好,给他瞧了病,又舍了他些药,才没客死异乡,却眼瞅考期临近,他身无分文,如何去的京城,若错过大考,还有甚指望。
无奈之下,便在这市集上摆了个摊子,惦记着若能赚几个钱,就是要饭也要去的,不想钱没赚来,倒被村子里的几个顽童戏耍,砚台摔了两半。
张青莲颓然坐在地上,正想大哭一场的时候,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道:“你这里可是代写书信吗?多少钱写一封?”
☆、42
张青莲不由抬起头来,只见日头下,一张笑颜甚为生动可喜,倒让他满腹颓丧,霎时消下了些许,急忙拍拍 站起来,扶正了瘸腿的桌子,把那摔成两半的砚台收在桌子上,才道:“代写书信一封十文。”“十文??徐苒一听他报的这个价,倒为难上了。本有心接济与他,奈何这秀才却老实,又转念一想,写封书信能多少银钱,便是自己让他写个十封百封的,也用不得几钱银子,却不是个法子。眼珠子转了转,忽得了一个主意道:“你可会画画?”
张青莲愣了一下,想他自小也是琴棋书画样样学了个遍,以往在家乡时,也算颇有几分名声在外,无奈这些当不得吃穿,真落了难,却连口饱饭都换不来,真真可叹,百无一用是书生,思来想去,才想出代写书信这么个营生,不想今儿有人问起他这些。
张青莲只得道:“略识些丹青技法。”徐苒不乐意听了,一叉腰道:“会便会,不会便不会,少来酸文。”
张青莲不妨她是个如此燥 的女子,顿时弄了个大红脸,呐呐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徐苒见他那窘迫的样儿,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张青莲才发现,这个村姑真生了个极标致的模样儿,虽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也无簪环,这一笑却好比那初绽的海棠,说不出 ,瞧年纪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不曾挽髻,只梳着一根大辫子,想是未出阁的姑娘,说话儿虽不客气,却透着那么十分的灵气,动人非常,怎想到这么个乡野之地,还有如此丽色,他都不禁心思暗动。
念头至此,却又不禁苦笑,自己如今还有这些心思,饭都吃不上了,只得顺着徐苒道:“丹青之技,倒颇说得过去。”还是文绉绉的。
徐苒真想翻白眼,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家是秀才,就得酸文假醋地拽文,都跟顾程那样儿,不都成了禽兽,便道:“既会画画,我那里有两把扇子,你帮我画了,若画的好,姑娘有的是银子。”
这话说的土豪一般,张青莲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她,忍不住失笑,心道这丫头好大的口气,瞧她穿着打扮也不是什么富庶人家,能有多少银钱,只她既说了,自己给她画了也不妨,横竖无事,赚一个欢喜也好。
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砚台笔墨,叹口气道:“若画扇面,还需些颜色,且不是一时可成,便是姑娘把扇面交于我带回去,也不瞒姑娘,在下因病腌趱在此,身上分文皆无,这颜色……”徐苒听了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家就住在东边的村头上,我跟舅母来赶集的,这会儿舅母买东西去了,待她回转,你收拾了跟着我们家去,先去瞧瞧我的扇子,把要用的东西写在纸上,待明儿我让舅舅一早赶着去买了来,再去唤你上我家去,慢慢地画来,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