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什么晏氏血脉?他的血统早就被晏麟那乱臣贼子的后裔所辱,不配做我大晏皇室正统的子孙,普天之下,只有少主子你,才是真正皇朝后裔,天尊之命。”樊爵见付太后现出动摇之色,立刻大声打断。
三百年前,大晏皇室的嫡系血脉太子晏翔在大位之争里头被襄王晏麟所灭,他身下最后一支嫡系骨血被忠于皇朝的付氏家族秘密保护起来,并且假托于付氏之名繁衍传承下来。
三百年间太子晏翔留下的这最后一支血脉在付氏家主的默许之下逐渐取代了付氏主支的地位,成了今日大晏朝中只手遮天的外戚一族,也就是付太后和付厉染这一支。
但在骨子里,这一支经历九死一生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尊贵皇室正统血脉,也同时传承了匡复晏氏正统的责任。
他们每一代的嫡系子孙都会在先祖晏翔的灵位前以血起誓,代代传承,延续这个复国的使命,但事与愿违,三百年来,却一直没有出现一个能担此重任的天之王者。
何其幸运,这一代里出了一个惊才艳绝注定要成为人上之人的付厉染。
可同时又何其不幸,三百年来晏氏一直尊崇的血统使命,竟然不被付厉染看在眼里。
三百年间,他是唯一有希望做成这件事的人,可偏偏——
他不想被这个使命束缚。
而付太后的执念又是如此之深,为了给他铺路,助他上位,不惜以一介弱质女流之身深入宫中,步步为营,控后宫,掌朝政,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翻云覆雨,助他一臂之力。
为了三百年前的灭族之仇,她不惜葬送自己的终身,毁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抛开一切也要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此时箭在弦上,绝对容不得丝毫的退缩。
付太后刚刚略一晃动神思瞬间清明起来,她不看晏英,也不看付厉染,而是垂眸下去俯视苍茫大地,“事到如今,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而我能做的也就只到这一步,要怎么选,全都凭你。要么我死,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给我们的父母族亲做交代,要么你就去实现你当初的承诺,拿回你应得的一切。而至于你要怪我恨我也全都随你,这是命数,谁也不能改变。”
她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句句悲怆。
付厉染面沉如水,一直静默的望着她。
以秦菁对付厉染的了解,他是个永远都不会听信这种天命的人,而他此时犹豫——
全然是因为楚融。
“何为命数?要本宫来说,三百年前太子晏翔自己无能,为襄王所杀也是命数!”强压下心里恼恨的情绪,秦菁深吸一口气上前,侧身站于付太后和付厉染中间冷涩一笑。
“不准你侮辱主上圣明!”樊爵目赤欲裂,一声暴喝。
“成王败寇,不过尔尔,难道本宫说错了吗?”秦菁反问,眉尾一挑笑意妍妍,“当年太子晏翔为襄王所败,皇城葬于火海,这算是他时运不济,然而皇权更替,江山易主,哪朝哪代没有过。也许太后娘娘您觉得,上天在这样的无妄之灾之下还让你们这一脉得以在风雨飘摇之中存留下来,就是恩赐,是天赐良机,就是要给你们翻盘和卷土重来的机会。可您如何不想,这虽可以说是天意,但同时或许更可以算作人为的福祉。晏翔太子被满门剿灭之时,本应也该是人走茶凉,被天下人辜负的时候。可你们这一脉却得付氏不离不弃的庇护,有五洲纪家举家迁徙守得龙脉所在,后来还有樊将军这样衷心不悔的幕僚支持,这桩桩件件算下来,哪一件不是人情多于天意?如今大晏朝中盛世升平,您却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自己的亲骨肉悍然操刀,朝臣不明真相也便罢了,可今日一旦晏皇陛下丧命于付国舅之手,您觉得朝臣百官会怎么看?天下臣民会怎么看?就算您以匡复正统的皇室血脉自居,就算有人迫于现状而承认了你们这一脉的存在,也终究改变不了你们为夺皇位残杀至亲的事实。到时候臣子非议,百姓心凉。您觉得当初襄王残杀太子一门是不义之举天理不容,而今日一旦你们事成之后,又焉能保证,被您强推上位的国舅大人,不会落入后人这般的口舌之中?您要的到底是这一支正统皇室血脉的尊荣?还是只要这一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去自欺欺人?”
秦菁的话字字铿然,半分余地也不留。
付太后始终低垂着眼眸,不说话,也不肯让情绪外露被旁人瞅见。
因为秦菁隔在当中,站的稍远的樊爵看不到她的反应,不觉微微有些心焦,脚下步子幅度极小的往旁侧挪了半步。
秦菁用眼角的余光扫见,心里慢慢有了一刻安定,继而又多几分信心,继续道,“三百年了,死者已矣,即使当初的境况再怎么惨烈,但是时至今日,大浪淘沙,无数腐旧的东西被荡涤洗清,就连曾经一度荒废的五洲城都得以在废墟上重建,又何至于你们心间的这份恨与执念迟迟不灭?太后娘娘真的觉得这是您被冠以晏姓的使命?可您如何不问问国舅大人是怎么想的?只怕——从头到尾他都将您强加于他的这份神圣视为枷锁吧!”
“你想说服我?”付太后低声道,语气依旧淡然,“你跟阿染认识多久?你觉得你了解他?”
“不了解!”秦菁干脆回道,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又再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我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付厉染的眉头皱了皱,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是死抿唇角继续沉默下去,只是藏于广袖之下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用力的掐进掌心里。
秦菁稍稍侧目看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略略一撞,又各自不动声色的调开。
秦菁见他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于是继续说道,“早在六年之前,付太后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借龙脉之说起事,以便于完成你们重新洗涤皇室血统的使命。于是你两次将婗靖公主遣往大秦,试图从我大皇姐身上着手,查找线索。殊不知你们姐弟心意相通,国舅大人早已料到你会走这一步棋,早在你出手之前,他已经让人灭了纪氏家族最后一人的口,并且由他的人取而代之,无限风光的把声名传扬在外,塑造了一个天之骄子的纪云霄出来。后来太后娘娘你左右寻访龙脉下落而不得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这会是国舅大人阻挠,进而引你走上弯路的一步棋吧?”
付厉染先一步把龙脉的秘密抢在手里,继而是樊泽假扮纪云霄吸引了付太后的视线,从头到尾,这都不过是他借以脱离付太后掌控的一步棋而已。
曾经秦菁将这个问题琢磨了许多年都不得解释,直至今日,她在凤鸣宫的后室里隐约洞悉了付厉染和付太后身世的秘密之后。
付太后闻言,单薄的身子明显一震。
这似乎是几十年间她头一次不可自制的失控,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
“阿染!”平缓温和的嗓音瞬间转为凄惶,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抬头看向付厉染。
她不问他秦菁的话是不是真的,因为心里已经笃定——
这就是付厉染能做的事!
听她这一声嘶吼,樊爵更是心下剧烈一抖,脚下不自禁的又往旁侧动了动,似乎很想立刻分辨出她此刻表情,和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动作。
“姐姐!”付厉染迎着付太后的目光,再开口,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在里头,“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匡复皇权血脉的使命左右了你,可是从头到尾,我看到的都是你在不惜一切的试图掌控我。你知道,我这一生,最恨——就是这种感觉!”
他是天生的强者,无可比拟的王者。
所以他不接受,不接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意图操控他的人生。
或许如果不是付太后一意孤行逼她太紧,他对她所做的事也不会那般抵触,事实上——
他不介意站在皇城之巅俯视一切,却不能接受,当他站在那个至高点的时候,还有一双手掌从背后掌控他!
付太后的身子震了震,满目的愕然和不可置信。
半晌,她又抿抿唇,以一种坚定的姿态重新开口道,“不,已经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不容许你退缩,即使你恨我也好,怎么都好,这是我的誓言,也是你的,你必须去做!”
“抱歉,太后娘娘,即使您再怎么设计周全,总归还是败在一点,算不透人情和人心!”付厉染还未曾答话,却是秦菁接口说道,“如果本宫没有猜错的话,在樊将军回京参加陛下寿宴的同时,您应当也给了他密令,要他将大秦边境囤积的三十万大军分散了赶往京都这里,以作为您困死皇城,最后釜底抽薪逼迫国舅大人和晏皇陛下各自就范的筹码对不对?”
秦菁此言一出,付太后和樊爵不由的齐齐变色。
原来也不过只是揣测,这会看两人的反应秦菁心里却是了然,哑然失笑道,“只是很可惜,这三十万大军,不能准时抵达了。”
“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人马是我亲自调动,此刻他们的驻地距离这里绝对不会超过二十里。”樊爵坚定说道,信心满满。
秦菁扭头去看付厉染,付厉染嘴角扯了一下,负手而立持续不断的沉默。
“本宫曾经听过一个传言,说是樊将军统帅三军,在军中声望极高,您要调兵,从来不需携带虎符,只凭一句话,必将三军俯首,莫敢不从是不是?”秦菁转了个方向,终于移步走到樊爵面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