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方面的史料秦菁也曾读过一些,关于当年楚明帝登位前后的事多少有些印象。
别的不提,只就当时盘踞海域的安顺王,西楚东南临海,海线长达千里,全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且安顺王又是开国功臣的嫡系一脉,在那一带势力十分稳固,更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全国九成以上的盐务,而使得朝廷十分忌惮,不敢轻易动他。
据说那时是还是太子楚承岳亲自带暗卫深入虎穴刺杀拿下了安顺王的人头,然后由他事先安插在安顺王军中各处的内线散播谣言,扰乱军心。
安顺王一死,群龙无首,趁他们分裂内乱的时候,楚太子直接越过朝廷的掌控,私自夺回了那一带盐务的总管职权,掌握手中,断了安顺王一脉最大的经济来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曾经盛行一时的安顺藩终于为五斗米折腰,二十万大军被楚太子强势收编,并且成为后来和二皇子一党较量的最大助力。
谁都没有想到,为霸一方的安顺藩最终竟会败在了他们一直用以胁迫朝廷的盐巴上面。
当时就有人说楚太子诡诈的,却原来——
真正诡诈的竟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
“皇贵妃大才,不拘泥于府宅须臾之地,她应该是个心胸十分豁达而开阔的人吧。”秦菁有些唏嘘,想着那女子最后碌碌一生的结局,心里便多了几分怅惘。
“她可以把江山天下俯瞰在地,却不见得心里真的就能容纳百川,舅舅说——她终究,不过一个女子。”楚奕淡然一笑,继续说道,“父皇想以正妃之礼聘母亲入府,当时大局已定,他的储君之位稳固,一个太子正妃的头衔,将来就是一朝皇后。外祖虽然偏宠母亲,但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是不言而喻的,他希望母亲入宫,但是母亲的性子却是半点不由人。就因为这件事,她和外祖之间起了嫌隙,一怒之下离家而走,三年之间音讯全无。父皇一直不甘心,登基之后也是中宫之位空悬为她留着,同时暗中派了人天南海北的找她。文武百官不解其意,催促立后的折子递了一拨又一拨,直至三年后,失踪了三年的母亲终于再次有了消息,却是让人送了大婚的帖子给外祖报喜。她要嫁人,嫁的是岭南首富莫家的三公子莫翟。莫家公子,惊才艳绝是名冠天下的当世才子,为人洒脱不羁,只是生来身子就不大好,是个尽人皆知的病秧子。但母亲的行事从来别具一格,但凡她决定的事,就谁都没有办法更改!这个消息对父皇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许是心灰意冷,许是怨愤丛生,总之是赶在母亲成婚的大喜日子之前,他一纸诏书将叶阳珊迎入宫中推上了中宫之位。叶阳家如愿出了一位皇后,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世事无常,母亲大婚那天——”
楚奕说着,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扼腕,却不知道是遗憾还是烦恼:“莫翟旧疾复发,当堂咳血,死在了喜堂上。”
那女子,跋山涉水,走遍天下也抛却天下才寻到的归宿,便是在她身披嫁衣满怀希望与期盼的那一天突然归于尘土。
灯影明灭间,秦菁睁着眼,仿佛是透过眼前的浮光看到那骄傲明艳的女子一身嫁衣悲恸泣血的场面。
她突然便觉得有点冷,缩着身子往楚奕身边蹭了蹭。
“后来呢?”这样的故事太厚重,厚重到如果不是身边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她都没有勇气再听下去,“皇贵妃为什么会入宫?”
有一种女子便是这样,她们狠心决绝,既然不爱,那么便会一直维持这种骄傲到死也不会妥协。
叶阳敏既然当初可以弃开皇后之位去做一个一世庸碌的商人妇,那么即使所爱成灰,她那样的人,也断不会主动回头去那帝王的三宫六院里取那一席之地。
“父皇的心思想必你是能够想到的,可是母亲不肯,只是莫翟死的那天她悲恸过度吐了血,之后又心情郁郁,身子便弱了下去,这样撑了两年,我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会答应入宫,总之,最后她还是去了父皇的身边。”楚奕明白她的心思,牵动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慢慢睁开眼看着屋顶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她不爱父皇,自始至终从来都不曾爱过,哪怕一丝一毫!”
“是啊!”秦菁感慨着叹了口气,“如果爱,她便不会在生下你之后又那般决然的离开,死生不见。”
陪侍君侧,受尽宠爱,但终究山海阔大,抵不过她心里冰冷的两个字——
不爱!
“说到她离开,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楚奕道,“其实早在莫翟死去的那一天她的整个精神就已经垮了,她会去父皇身边,大约也只是因为生无可恋,而那般强自支撑下去,不过是因为对莫翟的承诺,因为在莫翟临死前曾经要求过,让她好好的活下去。而她那样的人,与其将她困在一个不爱的男人身边行尸走肉一般的庸碌等死,还是自由自在着好。只是父皇,他这一生却似乎都没能够从母亲的影子下面走出来。那一年母亲以难产之名假死脱身,带着我和如风离开,他整个人突然之间就消沉下去,隔绝后宫,不再宣嫔妃侍寝,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扑在政务上,成了一个不食人间冷暖的怪物。”
楚越与楚临和楚奕相差都不到一岁,也难怪从那以后,西楚后宫就再没有皇子降生。
楚明帝,一代英武帝王,杀伐决断,一生建立功勋无数,谁能理解他这一生得尽天下所有却唯独得不到所爱女子的那种心情。
那一日的延庆殿上,他那般落寞的身影凄惶的眼神。
他彷徨,他迷茫,他恐惧,却——
没有恨!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帝王,那是要以一种怎样坚定不移的爱情支撑,才能让他不计一切的去原谅那女子那般狠辣无情的欺骗。
秦菁的心里突然觉得微微的苦,她撑着胳膊爬起来,去捕捉楚奕的目光。
楚奕自房顶把目光移给她,对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其实想来,他这半生夹在双亲的这种爱恨纠葛间必定也有很多的尴尬和凄凉。
秦菁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动容,俯首下去吻了吻他微微发冷的唇,然后仍是伏在他胸口和他说话,“你怪过你的母亲吗?”
她伏在他胸前,收敛了锋芒,温顺柔和的像一只乖巧的猫儿。
楚奕的手抚摸着散落背上的发丝,神情柔软的笑,“我从来就没有怪过她,她这一生实则过的比谁都苦。那个时候从宫里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如强弩之末,心血损耗的差不多了。当时我和如风都还很小,如风——如风又是那么个身体状况——”
说道莫如风,他的语气突然顿了一顿。
秦菁的心脏,突然也有一刻的悬空。
生而就有的心悸之症,大夫预言,活不过二十岁。
现在那个时限已过。
其实这次重回西楚之后,秦菁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直都盘旋着一缕冰冷的风,她不敢去问,也刻意回避不让自己去想起莫如风,因为——
不想去亲自证实那个可怕的预言。
楚奕并没有停的太久,语气很快又恢复平静,又再开口道,“那段时间,她殚精竭虑,一心都想医好如风的病,再加上还要防范追查上来的叶阳珊,就实在没有精力把我们两个都带在身边抚养,后来便让舅舅暗中送走了我。她只活到二十九岁,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了,那七年,我只见过她三面,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叶阳敏的死祭是在初冬,秦菁突然记得他们七岁那年发生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去行宫避暑她和楚奕初遇,后来皇帝的銮驾回宫她没有走,一直和他玩在一起,后来初冬的时候白夫人说代他回乡省亲,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而等他回来,曾经很是情绪低落了一阵,甚至大雪天一个人进了其庐山。
大雪封山,她带着人和白夫人一起满世界的找他,最后从深山里一步一步半背半抱的把感染风寒高烧不退的他给拖了出来。
现在才恍然明白,他那段时间的反常是因为亲生母亲离世。
而秦菁不知道的是,这也就是在那一次,当她用瘦弱的肩膀将他从冰天雪地里带出来的时候,楚奕便将她牢牢的刻了心里。
“我不怨恨她,她也从来不叫我和如风去恨任何人,在这一点上,她当之无愧,的确是个豁达的女子。她从来没有要求我,因为她的不爱而去否定我父皇的存在,也尽量说服如风,不让他因为那样的身世去毁了自己平和的心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如风很像她,如果是我,我便定然是不会让叶阳珊那样的亲生母亲得到善终。只是终究——”往事历历,楚奕看似说的漫不经心,“她的最后七年尽数给了如风,如风心里便一直都有心结,觉得那是他抢了我的,亏欠我的。所以虽然他放弃了他自己,终于还是自甘的卷进这巍巍皇城铁血壁垒的阴谋诡计中,不遗余力的为我铺路。”
两个人默默相依,彼此都不再说话。
而关于莫如风的事,也都默契的谁也没有再提。
秦菁伏在楚奕胸前,手指随意的顺着他袍子上的花纹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等到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才又突然想起了正事,敛了眸光道:“对了,你不是说皇贵妃离宫以后楚皇陛下就不入后宫了吗?那么广泰——”